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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普勒效应

更新时间:2009-03-28

他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样的地方。他有些后悔。虽然现在走还来得及,但他仿佛受雇于那个执念,一定要探询下去。他放下行李,愣在原地,床铺还算干净,但这种地方一定不会勤洗勤换,只要视觉上没有脏污的感觉,用到朽烂都不出奇。除了两张床,什么也没有,显得空荡和寂寥。这两张不洁的床都属于他,真是滑稽。这里的商品不是“房间”,而是“床”,你要独占一个房间,就得为房间里所有的床买单。幸好这间房只有两张床,而不是三张四张,甚或五张。

CYP2C19是细胞色素P450家族里CYP2亚家族中的重要药物代谢基因之一,定位于10号染色体q24区,包含9个外显子和5个内含子,编码490个氨基酸。rs4244285、rs4986893两个单核苷酸多态位点是东亚人群最常见的突变点,这两个单核苷酸多态位点碱基发生G→A突变产生的终止密码子使蛋白合成提前终止,从而降低了该酶活性。

“生意好吗?”刚才,他戴着墨镜问。

“越来越差了。”小孙的鱼泡眼愈加鼓胀了,右脸多了一道疤痕。

以常规护理方式为对照组患者开展护理,包括接受患者电话咨询、发放健康知识手册等,观察组则在此基础上行网络健康护理干预,具体措施如下。

“以后怎么办?有什么打算吗?”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嗓音,有些忐忑,怕被认出来。

“还能怎么办,靠你们这些老板多来帮衬呀。”小孙笑了起来,慈眉善目的,仿佛在这个位置上守了一辈子了。

他也笑了笑,感到一阵悲哀,不免有些恍惚了,自己真的认识小孙吗?

火车来了,老远就发出吃力的呻吟声,随后,窗台上的茶杯盖震颤起来了,像是寒冬的牙床,可现在,早已是春天了。因此,他感到火车带来的震颤,更像是发春后的战栗。火车的声响达到一个最高峰后,一下子低沉远去。

多普勒效应。

预裂孔:线装药密度:加强段 294g/m、正常段 147g/m,底部装药量 1.8kg,单孔装药量 3.8kg。

他准确找到了那个尘封的物理学名。

高三的时候,他曾给小孙补习物理,小孙一下子就理解了多普勒效应,而且运气不赖,高考正巧就有这道题。在考后的聊天中,小孙对他高兴地提到了“开普勒效应”……一字之差,天上人间。从此,他和小孙相别天涯。他去北京读梦想中的大学,而小孙死守原地,那是个没有手机,网络也不发达的年代,两个人便失去了联系。

程红兵:我们学校的教师队伍非常年轻,80%的教师是应届本科生或硕士生,所以对校长来说,要进一步提升教师的能力,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我想第一阶段是地毯式听课,不能仅仅满足于把课上好,还要进行相应的改革。时间非常紧迫,对我而言,作为一名校长,站在这个位置上,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所以我想把我30多年的想法付诸行动,思考如何将这支队伍带出来,它可能会直接影响未来教育改革到底能成就多少。

他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本省的省城,考公务员进入了市政府工作。而就在那一年的八月,在小城政府部门工作的父母也调到了省城。父亲用将军般的口吻对他说:

“好儿子,这是双喜临门呀,咱们在省城会师啦!”

他倒是没有太大的成功感,许多同学都留在首都工作了,再不济,也都去了上海、广州、深圳等大都市,他回到西北内陆的一个省城,算得了什么呢?他没有把这种想法告诉父母,那对他们将会是不小的打击。他们有着西北内陆人的老实本分,觉得能端一个铁饭碗,还是省城的铁饭碗,已经很知足了。他们现在觉得他的人生大事已经完成一半了,剩下的就是结婚生孩子。他在大学期间处过一个女朋友,是湖南株洲的,白白净净的皮肤,身上肉乎乎的,带着自然的喜气。大三暑假的时候他还带她回来旅游了一番,其实是应父母的要求,带回来给他们看看的。父母倒是挺喜欢那个女孩。女孩吃煮鸡蛋的时候,把蛋壳里残留的蛋白也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挑了出来,放进了小嘴里。母亲因此觉得那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姑娘。父亲尊崇左宗棠、曾国藩和毛泽东,因此也很满意,说湖南人好,能成大事。他想调侃下父亲,能成什么大事?婚姻大事罢了。他终究什么话也没说,觉得父母满意就好,他当时也是满意的。但是,事情很快就起了变化,女朋友考上了研究生,还要在北京继续深造三年,她说这三年她是不考虑结婚的事情的。他一方面表示理解,一方面觉得那话怎么听都像是某种借口,他于是干脆利落地分了手,回了省城。他本以为父母会接受不了,但实际情况是,他们一家人“会师”的喜悦,远远冲谈了那个湖南女孩的身影。父母都是一个腔调,不愁,不愁,就在咱这儿找,好女孩多得是。

下面我们将从国务院及其下属部门,如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科技部、工业和信息化部、财政部、中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自然资源部、生态环境部、水利部、农业农村部、商务部、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等各个部委发布的政策、新规、通知等方面来总结一下在2018年我国都出台了哪些政策法规。

他是真不愁,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优越感,而是对这件事完全不放在心上。自他有过一次失败的初恋之后,他对感情的态度变得有些漠然。曾经的幻影总是在潜意识里持续折磨着他,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些惧怕女人。湖南女孩的出现,让他好不容易从那种负面的情绪里走出来,但随着这段恋情的结束,女孩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变幻成了一团梦中的白雾。但正是那团白雾不再消散,让他变得困惑和迷茫。他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积雪最深处达一米,城市的交通完全崩溃了,这也算是新闻吧,新闻联播提了一下,然后他收到了湖南女孩发来的慰问短信,还和他开玩笑说,当年不该听他的夏天去,应该冬天去,她已经深深爱上雪天了。他说,北京一样有雪。她说,不一样,没有你。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使劲分析,她只是一时感慨,还是怀有某种和解的试探?他没有回复,想等一等。就在那天深夜,他躺在床上还在思谋着那句暧昧的话,父亲接了一个电话,大吼了一声:

“天啊,发生矿难了!”

“哪里?爸你说清楚。”他跳下了床,跑到父母卧室门口,他看到父亲的脸都青了。

当运煤的火车驶过之后,他忽然感到了茫然。他小小的冒险似乎获得了暂时的满足,他住进了小孙简陋的宾馆里,体验着另一种生活。似乎几十年的光阴,经过自己的这个举动,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弥合,他也获得了某种想象中的满足。接下来,他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渴望见到那个人了,那个和小孙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她应该变成灰头土脸的本地妇女的样子了吧?那双迷人的眼睛也失去了大部分的魅力吧?他回想着刚才在街道上碰见的女人,她是不是也和那些女人的装扮差不多?

荔蜜曾把他写给她的情书,揉成了一团,然后微笑着递给他。她的笑容看上去还是那么天真无邪,好像是在说,别再犯这种小错误了,我原谅你了。他的心感到疼痛,但是在荔蜜那美丽笑容的照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疼痛。他已经被明确拒绝了,却还依然担心自己的表现够不够格,会不会被扣分。最终,他只得对她也微笑了一下,这就是所谓的风度吧。她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说完她就走开了。她后脑的马尾高高扎起,一甩一甩的,像是涌动的海浪。前一天晚上,她也是以这样的姿态离开他的。当时,他和荔蜜还有好几个同学,听说小城的溜冰场开业了,也来凑热闹。他以为这是他走近荔蜜的一次好机会,想象着他能牵着她的手一起滑旱冰,他激动得手心湿漉漉的。他对她已经预谋已久了。在教室里,荔蜜的位置正好在他的前边,他只要一有时机就和她搭话,时间久了,他们自然而然地熟悉了起来。荔蜜的成绩并不好,经常完不成作业,他想帮助她,耐心给她讲解,可她没什么耐心,抓过他的作业本就是一通抄。他对这样的女孩儿本是不该产生感情的,但他难以抑制,甚至她越是表现出这样的特质——和他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的特质,他越是情难自禁。他认定她的心灵是自由的,乃至狂野的,蔑视世俗的,而不再是老师和家长眼中一个管不住自己的坏女孩。就这样,他经历着自己的初恋。她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为另一个人魂牵梦萦是什么感受。

电话通了,两个人太久没说话了,气氛非常客气,后来,她小声对他说:“我和我男朋友在一块呢,现在不方便说话,你有事的话我等会再打给你?”他说:“不必了,我只是突然想问候下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典型的电视剧的陈词滥调。她说:“放心,我都好,你也好好的。”他挂了,突然下定了另外一个决心:绝不能给小孙打电话,决不能打。打了就好像是他做贼心虚似的。因为,你永远也无法确定别人的想法,你极有可能只是一厢情愿,让自己掉进尴尬的夹缝里。

由图3(d)可知,稻谷中叶黄素的提取量随着温度的上升而增加,叶黄素提取量随温度变化规律与Kang等[27]的研究一致。当温度到达50℃后,叶黄素中有不饱和键,过高的温度易导致叶黄素分解和异构化[28],此时不利于叶黄素的提取,所以选择提取温度为50℃。

当前,软件工程教学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为学员提供良好的就业。来自前程无忧等几家公司的报告显示,企业对软件工程师的需求仍居于首位,且具有可观的薪酬。然而,跨入软件技术领域,成为一名软件工程师,相应的技能水平及经验又是必备的“入场券”。如何在由学校跨入就业岗位后能够快速掌握与就业岗位相适应的软件开发技能,将是软件工程专业教学需要考虑的问题。然而,现有软件工程教学缺乏就业导向性的不足,注定了这些专业学员无法快速适应就业能力需求。

听同学说,小孙在父亲死后,把家变成了旅馆。在那之前小孙是做什么的,同学也都说不清。按理说,小孙没上大学,应该很早就出来工作了,但小孙的过去似乎变成了谜团,那个人也就变成了一个愈加陌生的人。

他没有把同学的父亲也在罹难者里边这件事告诉父亲,他不想增加父亲的心理压力。父亲的高血压犯了,头昏脑涨,躺在床上,脸红彤彤的,看上去倒是一副喜庆的样子,显得诡异极了。他只得扭过头去,不看父亲。他坐在书房里,用电脑搜索着那个矿难的后续信息。但信息少得可怜,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很快就被世界遗忘了。那座高原小城,因为煤矿的开发而鼎盛,也因为煤矿的无序开发而凋敝。那次惨烈的矿难发生之后,国家便关闭了当地全部的小煤窑,查禁了黑煤窑,怀揣资本与苦力的各色人等一哄而散,只剩下了一家国有企业。小孙在这样的时机开旅馆,能维持得下去吗?他觉得这不是个明智之举……

我以为她在省城工作了,这次只不过回来探亲,但她说不是的,她是去省城参加了一个美容培训班,回来打算自己创业,开个美容院。我对创业太感兴趣了,我就多问了几句。荔蜜看我这么感兴趣,有些意外,有些飘飘然,也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宏图。她手舞足蹈起来,说别小瞧了小城的女人,无论哪儿的女人,女人的爱美之心都是一样强烈,一样不可抗拒。小城的审美观太老土了,女人们素面朝天,连化妆都不会,她有信心在小城掀起一股时尚的潮流。我当场就快被她说服了,倒不是她的话多有道理,她的话一板一眼的,明显是刚刚从培训班学到的。她能说服我的不是嘴巴,而是眼睛。她的眼睛太漂亮了,我记忆中的荔蜜已经模糊掉了,我不记得她原来有这么漂亮,只记得她是个玩世不恭的小太妹,被社会上的混混搞大了肚子。现在我发现她竟然是这么漂亮,这么漂亮的女人不做美容,还能做什么?我觉得她一定行。我差点就直接说出我正在寻找创业的机会,我咳嗽了下,问她有没有投资的本金,她说她有办法,她会说服家人支持她的。

他刚刚一出现,我就认出他来了。这人不是夏阳吗?当然,我的确先怀疑了一下,因为太久没见了,但他跟我一说话,我就确定是他百分百没错了。一个人再怎么乔装打扮,他的音色和他的指纹一样,是不会改变的。夏阳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他还是高材生呢,真是为他感到好笑。话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他肯定是有目的而来的,看他紧绷的脸部后边隐藏不住的嘲笑,就知道他是认识我的,就知道他是专门为我而来的。为什么偏偏选的是我?我有什么值得他探究的?没错,有一段时间,准确地说,应该是考试前,尤其是高考前,我经常凑到他身边,问他各种题。我也想上大学啊,最普通的大学都行,这点理想觉悟我还是有的。说起来,他是个有耐心的人,会给我一一解答。但我们算朋友吗?我不能确定,他这个人表面随和,但内里的心高气傲是掩饰不住的。我那会儿就知道,我和他以后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因此,当他如愿考上北京的大学而我名落孙山之后,我就主动不再联系他了。曾听人说他想找我,但我依然不为所动,我不想联系他,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的关系。不,我并不讨厌他,我遇到事情的时候还想起过他,我只是不想反衬出自己的卑微。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夏阳的这副打扮真是太滑稽了,像个特务。我看着他的背影差点没笑出声来。鬼鬼祟祟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他应该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吧?看看我今天混得有多惨,才能让他更加体会到一个成功人士的幸福。他妈的,他一定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现在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想起高考失败的那年,那才真叫苦。我想补习一年的,毕竟我离分数线不算远,再努力一把,也许就有机会了。但是,我的父亲,那个黑着脸的老矿工不愿意,他说我知道你小子跟你爹一个德性,不是读书的料,死了那条心吧。我说:“爹,你让我再试一年,就一年,万一我考上了,我以后就能当个干部啥的,让您老过上好日子。”我爹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这他妈的可是在家里,又不是在矿上,他就那么吐在了家里的水泥地上。他说:“小子,你补习一年,再读四年大学,加一起五年,你爹的身体快扛不住了,你来接爹的班吧。”我爹的嗓门很大,震得我头皮发麻,像是不容怀疑的圣旨。我一百个不愿意,但我知道他的身子已经垮了,他吐的痰都是黑的,跟沥青似的。我没再说什么,过了几天就跟他去矿上上班了。

据说阴间有地狱,但我认为地狱也比不过矿洞。那个露天煤矿,经过长期的开采,表面的煤已经挖得差不多了,需要下到深坑里继续挖,巨大的打钻声让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黑色的煤尘让你吸了第一口就感到胸口发闷,胆汁上涌。我浑身发着抖,像个马上就要挨枪子的死刑犯,就差没尿裤裆里。我一点一点往矿洞里挪,里面开始变得湿漉漉的,污泥越来越烂,每走一步,我的胶鞋都要被粘在地面上,我要耗很大的劲儿才能把脚拔开。班长知道我是我爹孙大炮的儿子,对我还算仁慈,他指着一块地儿,让我抱紧了钻头往前使劲。“这就是战场,你是拿着钢枪的战士,一定要把枪拿稳咯!”他大声在我耳边喊道,像是一把钢针捅进了我的耳朵眼儿。我这才总算明白我爹的耳朵为什么像个奇怪的聋子一样:我和他小声说话他完全听不到,他要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在叽哩哇啦的噪音作为背景的情况下,他反而可以听清我说的每一个字。我知道自己完了,自己的耳朵早晚也要变成那样,要靠着噪音当扶手才能去分辨别人说的话儿。我开动了电钻,我感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喷出来的这些碎块给埋了。没错,我去那里干活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里早晚要出事。这不需要多么艰难的专业知识,这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只不过没人在乎罢了。那些政府派来检查的办事员,谁会来到这么深的洞底?都是下到一半随便看看就上去了。而周围的老矿工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恶劣的环境,谁去嚷嚷这个,嚷嚷那个,反而会被别人觉得娇气和多事。这就像是在比赛运气,谁摊上倒霉的事情谁就认命。

可我从没想到摊上倒霉事的是我爹。我第一天从矿上下班,整个人差不多快垮了,我对我爹说,我不去,真的不去了,那不是正常人干的事。我爹发火了,朝我吼吼,声音太大,我反而听不清楚,我发现我的耳朵木了,听什么声音都多了嗡嗡的底音,好像忘关矿钻了。我瘫坐在沙发上,我爹坐到我身边,安静了一会儿,说:“我还有四年就能提前退休了,就四年,到时咱们都不干了,咱爷俩到时投资做点小生意去。这两年咬咬牙,坚持下,多赚点本钱。”听我爹这么说,我哭了,似乎我不听他的,生活就要结束了。我爹说:“四年后,你才二十二,日他娘的,到时你就和他们大学生一样的岁数。可那个时候他们大学生有啥?啥也没有。可你呢?到时你已经有了钱。有钱了你就去创业。爹看好你,支持你。”这话听得我很舒服。四年后,眼看还剩一个月我爹就退休了,可是他头顶的那截矿洞塌了,他被埋在里面了。等他被扒拉出来的时候,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塞满了黑煤,五官走了样,看上去像是烧焦的泥人。我敢打赌,如果给他做尸体解剖,他的五脏六腑一定也是黑色的。我没有哭,我忽然想到,我爹应该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因为他的肺早就纤维化了,像两条用来洗碗的干丝瓜瓤。他不想死在家里,更不想死在医院里,只有死在矿上,才是死得其所,才能榨干这具身体的最后一点儿价值,我也才能获得一笔像样的抚恤金。

她试图判断他是否因此会想离开家庭。如果他想要离开,她和两个孩子该作如何安排。但即使如此,她保持镇定,在他面前从不表露。持续半年之后,她确认要拿出行动证实直觉。在一次他例行提出两天公差之后,她跟踪了他。

这笔抚恤金加上这几年我和爹的积蓄,大约有个二十几万。对煤老板来说,这简直不是钱,但对我来说,是一笔让人心跳的巨款。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可以做点儿什么。我爹让我创业,我脑海里空洞洞的,一无所长,我能创什么业呢?能活下去都不错了。这个时候,我居然想到了夏阳。我已经好多年没想起过这个人了,可这个时候,我想起他来了。他在城里,听说是在政府里担任什么要职,我想找他问问,我应该怎样投资,怎样创业,他平台大,见识多,一定有办法。大不了到时给他分点儿钱。分多少好呢?五千。估计不够,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那就一万吧。我到时拿着一万块钱人民币贿赂他,最好叫他能把我弄到什么部门去,挂个闲职。我挂着闲职,领着一份保底的工资,再去投资。那样的话,就算是投资失败了,我也不怕流落街头当乞丐了。

“我这几年四处打工攒了点钱。”

说干就干,我很快就要到了他的电话号码。我拿起手机,忽然感到嗓子眼儿像着火了一样。我咳嗽了几下,喝了一杯水下肚。这也是我当矿工留下的后遗症,一紧张,咽喉就发痒疼痛。医生说是器质性病变咽喉炎,我说能不能治好,他说没问题,就是需要的时间较长,可以先给我开一些药调养。我一听就算了,肯定是想着花样骗钱的,我的病我自己知道,都是煤尘惹的祸,我现在永远告别了煤矿,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我拿着手机,像老人那样咳嗽着,就是说不出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紧张。成就成,不成就瞎鸡巴拉倒,有啥好怕的?夏阳这狗日的,上了大学我们就再没联系了,变成咋样的人了?要是翻脸不认人咋办?我越想越犹豫,干脆上街溜达溜达,散散心,想清楚。可没想到,这一上街,阴差阳错的,就走上了另外一条道。

这次他回这儿是因为一次公差,事情并不多,开完一天的会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了。那些考察活动,他申请不参加了,因为他对这儿实在是太熟悉了。同事建议他再走走看看,“这个地方变化很大呢,恐怕早已不是你当年认识的老样子了。”话说得很对,但这样其实更没意义了。如果这儿变得连他都不认识了,那他更没必要去参观。一个和自己丧失了关系的熟悉地方,还不如一个纯粹的陌生之地。他宁愿在心底保持着过去的美好。

同事们去考察了,他甚至都没问他们去哪儿了,他对自己的漠然都有些暗自吃惊。他不怀疑自己的这种冷漠,这是装不出来的,更是骗不了自己的。常年的政府公务工作,似乎耗尽了他的好奇与耐心。他躺倒在床上,打算好好睡上一觉。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并不是一个拥有良好睡眠的人,这种状态属于意外。等他睡醒后,他也为自己的快速睡眠感到惊喜。他看看表,发现他实际上只睡了十分钟,但就深度而言,感觉上至少有一个小时。他又闭上眼睛,还想再睡,但睡意像泄气的轮胎一样迅速瘪了下去,他只好一动不动,享受着那种睡眠的余韵带来的平静。

睡意彻底失去了,意识得到滋养后,开始活跃起来。过分的健康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这么想着,不得不睁开了眼睛。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过去。这么说也许不确切,与其说那是一种视觉,不如说那是一种感觉。他并没有看到什么触动记忆的媒介,比如房间里根本不存在过去的老照片——就像有些宾馆喜欢弄的那样。这个宾馆是全新的,据说是这里最好的,因此也和任何城市的标准房毫无二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他觉得那就像是时间的涡流倒转,在那一瞬间,他被带回到了过去,然后,他看到了过去的时间。是的,视觉上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变化,但是时间恰恰是看不见的。

不知道夏阳这小子在床上表现怎么样,看他那青年干部志得意满的样子,没准还能像条发情的公狗一样勇猛。权力是最好的春药,我知道这句名言。我看了太多人上床的样子,快要对那事失去兴趣了。但是,我对夏阳还是很有兴趣的,而且,我要有了他的视频,以后找他办事就不用思前想后,而是大模大样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要找他办什么事,但他是当官的,总有事情要找他办的。我从抽屉里掏出一沓纸,轻轻揭起第一张,放在桌面正中央,我拿起笔,郑重其事地在上面写下了电话号码。我脑海里想着的是小青,小青真年轻,奶子跟屁股都跟排球似的,咬一口能出水,夏阳一定过不了她那关。领导干部见多识广,我一定要拿出这儿的头牌。我拿着纸条上楼,走到一半忽然有些犹豫,万一我塞的时候他打开门,那我该怎么办?那肯定是很没面子的时刻。但一定不会的,我从没遇过那种情况,人们对这种事情心知肚明。

他坐起身来,望向灰蒙蒙的窗外,在那些新建高楼的缝隙里(正是那些新建的高楼混乱了他的记忆),残存的低矮平房,脏污的小路,人们那种说话走路的神态,慵懒的花斑土狗,还有更远处的那座形似骆驼的小山,它们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自动拼接起来,生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画面。虽然模模糊糊,但“过去”呼之欲出。他忽然意识到,时间并非是持续向前的东西,时间分明是静止不动的东西,是外物在时间的涟漪中增多或是减少,只要有一点点事物从涟漪中传递过来,与之相关的时间便可以从中抽取出来。即便是事物消亡了,消亡的也只是事物与时间之间的联系,那有着关联的时间本身依然完好如初,带着对事物的记忆,只是无法再破译。这么说来,时间也有类似的多普勒效应,你迎上去,过去的一整个世界包围了你,你逃开了,过去也遽然而去,仿佛从不存在。

这些想法,让他感到有些烦乱,他走到窗前,打开窗,那种淡淡的烧焦的气息(采煤厂的设备更新换代多少茬了,奇怪的是,这种气息还是没什么变化),冲进他的鼻腔,启动他的嗅觉细胞,他甚至战栗了一下。他感到恐慌,过去并不是记忆中残破的样子,过去完好地封存在时间当中。而他,此时孤独一人,过去那个世界正在蠢蠢欲动,准备将他彻底吞噬。

他被这种奇异的感受驱动,走出宾馆,来到户外,发现车站就矗立在这条街道的尽头,这是他来的时候没有留意到的。车站早已重建了,似乎想设计成贝壳的形状,可那些拼接起来的一块块玻璃幕墙,跟龟壳一样,远远望去,车站就像趴着的一只大龟。这就是他害怕故地重游的原因,过去的一切在记忆中都被美化了,而现实的一切,多半会成为荒腔走板的滑稽戏。就像这座车站。记忆中的车站是一幢中规中矩的红砖大楼,楼前的小广场上竖着一位飞天女神的石雕,尽管女神的胸部被无聊的男人们摸得透亮,无端地有了色情的意味,但现在他却强烈地怀念起了那位女神,觉得那女神的优雅神态不逊于他亲眼见到的美国自由女神像。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荔蜜,他的初恋,他曾被她的那双眼睛深深迷惑,他想不通她的眼睛为什么那么漂亮,那么清澈,还会发射电流,尤其是她微微一笑的时候,那双眼睛便弯成了月牙,让人顿时感到无比的可爱和亲近。他不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审美,还是符合每个男同学的审美,他和任何人没有交流过,成了一个秘密。他在多年以前乘火车离开这里去北京上学的黄昏,独自一人在候车室里望见的,就是那座飞天女神的石雕。他当时望着望着,恍然间,那石雕分明就是荔蜜,他的泪水朦胧了视线……二十年过去了,他听说荔蜜嫁给了小孙,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荔蜜已经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也好,她和小孙在一起才是合适的吧。

他沿着街道继续向前走去,离车站越来越近了,车站的陌生感也越来越巨大,他这才意识到他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看来,他之前的麻木心境也是出于对这种寻找的逃避。他站了下来,茫然四顾,高原上的天空格外苍茫,和他的心境一样。也许,他想寻找的,便是类似荔蜜的眼睛那样的存在,他只是想再看一眼,一眼便足够。他记得微信群里曾有人说过,小孙开的旅馆在车站附近,这里的旅馆屈指可数,他一定可以找到的。他从来不在那个同学群里说一句话,但他们的话,他都会逐一浏览。某些信息,他会过目不忘。现在看来,那都是为了有一天——比如今天这样的情况而做的准备吧。

进站的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等他走到车站前,十几个在这儿下车的人已经拖着行李走了出来。人太少了,豪华的车站显得大而无当。他混迹在这股小小的人流中走了一段,看到了那家小旅馆,没有任何特征,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能确定那旅馆,完全是因为坐在门口柜台处的小孙,他记得那张脸,尽管那张脸的上方已经完全没有了头发,反射出了一小片油滑的铮亮。衰老的变化尽管令人害怕,但同时,还有那种久违的亲切感。他发现人对于自己过去交往过的人有一种“逆想象”的成分,时间越久,这种想象成分越大,大到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时间被搁置了。就像他看出那是小孙以后,他从那张脸上看到的分明是中学时代的那个少年。

他想接近那个人。怎么接近?就这么扮作大大方方的样子走上前去,用那种久别重逢的笑容向对方介绍自己吗?他觉得自己似乎无法做到。倒不是他已经丢失了真诚,而是正好相反,他觉得那种方式太过夸张,需要扮演的成分过多,反而失去了真诚,失去了心底真正渴盼的东西。

于是,他想到了伪装。

夏阳现在干什么呢?我很有兴趣知道,而且,我也有能力知道。我用左手托起手机,先暂停热播的反腐电视剧,然后从手机界面中找到监控的APP,手指轻轻触碰,我就看到他了。他坐在床沿上,百无聊赖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他一定是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的,别的房客住下之后,都是打开电视,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看电视,很多人鞋也不脱就那么躺在床上,让人非常讨厌,但我又不能指责他们,毕竟,我不能说我是亲眼所见的,等他们出门以后,我拉开他们的行李箱,把脚踩进去,我心里就舒坦多了。可夏阳,这个省城里来的干部,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肯定会搞什么幺蛾子的,我得小心为上。

一开始的时候,我哪里会想到我后来会干这样的事情。我拿着手机,想找夏阳,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出去散心,跑到离家不远的火车站广场上溜达。我特别喜欢在这里听到火车由远及近开进站的声音,那汽笛声越近便变得越尖细,我都会想到多普勒效应。我自以为对这个物理学概念的理解是烂熟于心的,但是高考的时候,我照样答错了。我写成了开普勒效应。那是宇宙天体的规律,一字之差,天上人间。从此,每当我听到火车的汽笛声,我都会感到忧伤,为我不济的命运忧伤。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脆弱得像个早恋失败的中学生,而不是个挖煤的矿工。

那天,我在广场上溜达,不知藏在哪儿的喇叭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这首歌,我耳朵里钻满了喜气洋洋的女中音,就像是有人硬挠你的胳膊窝让你笑,那种难受劲比呆在矿里还别扭。我站在飞天女神的雕塑下面,与面前这座小火车站对望着。我甚至有一种冲动,冲进去坐上车随便去什么地方好了,去他娘的夏阳,老子在哪不能活。我怀疑自己身上有着老娘的那种疯狂基因,就是瞎子一样的逃跑,不管跑去哪里,离开这里就好了。说起我老娘我还是会难过的,但我不准备联系我老娘,告诉她我爹死了,没有必要,在她心里,我爹早就死了。我爹也真是该死,他以前对我娘动手也忒狠了些。我娘不跑,估计也被我爹给打死了。我想帮我娘,我爹给我一巴掌我就倒在沙发上爬不起来了。我想杀了他。可我娘就那样突然跑了,连我也不要了,我只得跟着我爹过日子。所以我恨她,恨她的自私,我希望她也早点死了吧。唉,我要不要找到我老娘,分点钱给她?我不确定。就在这时,我看到有个年轻的女人从站里走了出来,她穿着黄色的连衣裙,拖着一个粉红色的行李箱,看上去像省城的女孩儿。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我朝她慢慢走了过去,我东张西望,装作不经意地样子。那女的心事重重,走得很慢,我很快就走到了她身边,然后我超过她,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的确有点像以前的同学荔蜜。那女的见我看她,忽然站住了,说了句:“我们……我们是认识的吧?”听她这么说,我直接问你是荔蜜?她点点头,有点儿无助地看着我。我自我介绍了下,她想起来了,哈哈笑着说:“你变化好大,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变化能不大嘛,他妈的过了四年老鼠打洞的日子,能活着站在这里已经很不错了。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呵呵笑着,问起她的近况。

多少年过去了,小孙居然维持了下来,他觉得不可思议。也许是小城的生存成本很低的原因吧,他只好这样去揣测了。现在,他心中叨念的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当年小孙能迅速弄懂多普勒效应,原来只是因为住在火车站附近,每天必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多普勒效应。这个想法像一只鱼钩,将他的记忆迅速地拽入纵深,仿佛直抵另一个人的少年。那个每天都置身多普勒效应中的少年。那个少年,在他的记忆中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场景:矮个子的少年小孙戴着老式的黑色瓜皮帽,脖子上挂着有那种厚厚的不分指头的大手套(左右手套之间是用一根布条绑在一起的,那根布条挂在脖子上);少年小孙脸蛋红红的,围着他问各个科目的作业题,他尽力解答着,作为回报,少年小孙在余下的时间里会给他乱讲一通天南海北的趣事,他被逗得哈哈直笑。看来那个时候的小孙还是很会讨好人的。笑话的内容自然不可能记起,但他还记得有一次小孙送了他一个打火机,上面粘着一幅画,是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当打着火之后,随着温度的升高,那女人的白裙子居然逐渐消失了,露出了裸体。他惊呆了,小孙站在一边嬉笑着。那时,他还没有看过女人的裸体,便一遍遍点着打火机,直到用尽了里边的燃气。

“你呢?现在做什么呢?”终于轮到荔蜜问我了。我不想说我刚刚做了几年矿工,让她看不起,我便说准备去省城闯闯。她的神情明显愣了下,我说的话超出了她的预期,但她仍然用不在意地口吻说:“省城车多人多,烦死了,我有许多机会能留的,我都不想留。你去省城具体做什么呢?”我犹豫了下,还是说了我的计划。我说我打算去找夏阳,让他帮我拿拿主意。

“找他干什么?他混得很好吗?”荔蜜的眉头皱起来了,我这才想起来,传说夏阳追过荔蜜的,可荔蜜把他写的信撕成碎片,丢他脸上了。我当时也没好意思问夏阳这事儿,我当时还想,假如那是真的,那我真替夏阳不值。那个瞎混的小太妹,没有哪个正经人会喜欢那样的货色。

“你不知道吗?!”我故意用夸张的语调喊道,我想看看她的反应,“人家夏阳现在可是省政府的干部,你在省城没见到他吗?”

荔蜜抬手把眼前的几缕刘海向耳后捋去,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地说:“我找他干吗,他跟我们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听荔蜜这样说,我就知道夏阳追过她的事儿是铁板钉钉的,我对他们之间的细节没什么兴趣,更何况,我觉得荔蜜的话说的很有道理。我之所以不敢给夏阳打电话,还是因为自己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去打这个电话,哪怕他并没有帮到我一丝一毫,我也会感到憋闷,感到不自在,感到没面子。哈,虽然我是个没什么面子的小人物,但我对自己拥有的那点点小面子格外珍惜。我的这点小面子就是用来对抗那些成功人士的大面子的。也正因为如此,荔蜜这样说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她的心理距离。她居然说“我们”,也就是把我和她看成是一类人,尽管这是她下意识随便一说,但一定更加真实。我抢过了荔蜜的手提箱,帮她拉着,我咬咬牙,说:

“你说得对,我们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那我们合伙一起干吧。”

在终结性评价环节,一般是进行期末的口语、听力和笔试考查。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学生在期末的压力比较大,因此,可以在平时就对学生进行一些口语的考查,对于平时口语能够过关的学生,让他们在期末口语考查免考。比如平时,教师经常利用和学生学生接触的机会,用英语和学生进行基本的会话,通过这样的手段,学生平时有了口语实践的机会,教师也能实时监控并了解学生的口语能力,学生因为有免考的荣誉感,口语的兴趣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你?”

官沟为凤河支流之一,全长12.20km,流经采育镇区东侧,在采育镇工业区东南汇入凤河。总流域面积48.50km2。官沟最近一次改造时间为1991年,工程规模为20年一遇标准。官沟规划控制蓝线为40 m,两侧各留30 m控制区。

“你有多少?”

“不多,”我扭头看着她好看的眼睛说,“也就几十万吧。”

荔蜜的眼睛释放出了柔和的光芒,眼角也有了弧线,像一对漂亮的月牙。“太棒了!”她喊道,“没想到我刚回来就拉到投资了!”她笑了,大张着嘴巴笑了,红润的嘴唇肉乎乎的,里边整整齐齐的牙齿像白色的玉石。我在黑暗的矿洞里呆了四年,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事物。我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女人,我的渴望几乎跟死了一般。现在,欲望被瞬间唤醒,我两腿间的那玩意儿忽然硬得像根铁棍。我是个男人。我是个男人。我快步往前走,走到她的前面,我相信她肯定没有发现这个尴尬的情况。

窗外不远处就是铁路,每当火车驶过,他都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前,一动不动地望过去。火车因为刚刚启动,开得并不快,他可以看清每一节列车上挂的牌子,上边用红色的字体写着是从哪里开到哪里的。后来,竟然有一列运煤的火车驶过,他赶忙打开窗户,盯着看了好久,他觉得也许这正是自己等待的。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客车和火车行进在不同的轨道上,现在看来,这个印象是错误的,它们只是时刻不同,但行驶在同一条铁轨上。

母亲哭了起来,父亲愣怔在那里,不住地叹气。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也被吓蒙了。待父亲缓过劲来,才声音颤抖着说:“就是小城的露天煤矿发生了滑坡坍塌,九个人被埋,其中有一位是我的同事老黄。以前都是我去那里监测的,要不是我调走了,被埋的人就是我。”许久没喝酒的父亲,一个人喝起了闷酒。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楼道似乎有什么动静,他侧耳倾听,发现有人来到了他的门前,他悚然心惊,该不是小孙认出他来了吧?他迅速寻找着一个能为自己行为辩解的理由,但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只能随机应变、胡言乱语了。门缝下边有什么东西塞了进来,然后他听到脚步声快速离开了。那是什么?小孙写给自己的纸条吗?他疑惑地走上前去,发现的确是一张纸条,是对折着的。他拿起,打开,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后面写着:小姐。原来如此。小孙的小旅馆能经营到今天,原来靠的是这个。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不是不知道许多旅馆搞的这一套,只是他无法把这种事和小孙、尤其是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形象关联到一起。刚才,塞纸条进来的人是小孙,还是跟小孙合作的皮条客呢?小孙的可能性还是更大,皮条客似乎没有必要连这点小事都要亲力亲为。他脑中浮现出小孙蹑手蹑脚来到他门前,蹲下身,塞纸条的样子。如果恰是那个时候他打开门,就能和小孙四目相对,不过他是俯视的,可以看见小孙光滑的秃顶;在那种情况下,小孙仰起脑袋,认出他来,会是怎么样的表现?

他不敢继续想。有种说不清的残酷在其中。他坐在宾馆的床边,有些焦虑,将那纸条捏成了一团。

他第二天才从同学QQ群(他和小孙都在QQ群里,但两个人彼此都没有添加,两个人也几乎从不在群里发言)得知,被埋的人里还有小孙的父亲。小孙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改嫁到新疆去了,他是被当矿工的父亲给拉扯大的,这下小孙便成了孤儿。他很想给小孙打个电话,安慰一下,但除了过去那些放不下的复杂情愫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歉疚。比如他父亲是幸存下来了,但父亲曾经所在的部门,要不要对这起事故负责呢?进一步深想,小孙会不会连他也恨上了呢?各种思绪,有的没的,都在他脑海里翻滚,导致他一夜未眠。他大清早昏沉沉去单位的路上,忽然很想和湖南女孩通个电话,聊聊那句话的含义。

旱冰场那种地方他只在电视上见过,眼下这个实实在在的地方与想象中的出入很大。拥挤的人群,大多数人面色冷漠,流露出蔑视一切的样子。男人留着长头发,女人留着寸头,肩膀和手臂上的各种图案的纹身随处可见。巨大的音响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那种音乐节奏强烈,呼喊的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暧昧、挑逗、邪恶,但是能让你感到亢奋和刺激,所谓的“潮流”“时髦”就蕴含在这种玩意儿里面。但“潮流”究竟是什么呢?他直到几十年后也未曾把握到,只觉得那是商业营造出来的一场幻觉罢了,太多人却被那个虚无缥缈的空壳子所笼罩。他当时就对这样的东西感到了抵触,但为了荔蜜,他穿上了散发着别人脚臭的溜冰鞋,像个蹒跚学步的胆小孩子,双手紧紧抓住场子里的围栏。荔蜜的状态比他好不了多少,但她高兴极了,她甚至大笑了几声,他从未见她那么开心过。她那天穿着一件黄色的连衣裙,在彩色射灯释放出的那些令人不安的光斑的昏暗空间中,像是一团璀璨的焰火。他距离焰火的距离只有一米远,他试图挪到她的身边,保护她。就在这时,一个留着精致胡子的家伙出现了,他看上去很强壮,身上的纹身比其他人的都大,似乎是那一伙人的头,当他溜的时候,其他人都退后给他腾出位置。诚实地说,他溜得确实棒极了,先是快速地转了几圈,然后又背着身子转了几圈,接下来,更是花样百出,很多人呼喊,吹起了口哨,然后,他溜到了荔蜜的身边,像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一样,牵起了她的手,荔蜜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就欢笑起来,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带着她,滑动了起来,不时传来荔蜜的尖叫声和大笑声。他望着他们,心中满是酸楚,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气恼。散场的时候,荔蜜的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他叫她回家了,可她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奎哥还有点儿事。没等他说话,她就扭头跟胡子男走了。她后脑的马尾高高扎起,一甩一甩的,像是涌动的海浪。

情书便是他的主动出击。他知道,他的机会不大了,但这已经是他的最后机会了。他想象了各种情况,但就是没想到荔蜜会当着他的面,把那两页情书揉成一团。他想到这里,似乎感到了心脏被揉捏的疼痛。那是记忆中的疼痛,早已遗忘又被唤醒的错觉。

他站起身来,再次来到窗前,此时外面没有火车,只有一片灰褐色的旷野,还有远处朦胧的山峦。他曾经那么痛恨这片旷野,这些荒凉的山峦,他发誓要离开这个地方。他第一次萌生如此强烈的念头,是在那天上午的课间操上。那是溜冰事件过后的三个多月,已经是冬季了,初雪已经下过,很多的地方的积雪还未消融。那是耻辱的一天。那几天荔蜜一直请了病假没来,他还感到担心,然而那天他才知道她怀孕了。她的闺蜜在帮她筹集打胎的钱,说荔蜜不敢告诉家里,是住在她那儿。还说,那个男人玩完就不管了,荔蜜可怜得很。学生们也没什么钱,这个五元,那个十元……他掏出身上全部的钱,也才十八元,全部给了出去。他听到有人说,叫荔蜜这种名字,一听就是不正经的,是勾引男人采蜜的。可他知道,这个名字是荔蜜的父亲起的,源自那篇“以小见大”的课文《荔枝蜜》。他还记得荔蜜眉飞色舞地对他说:“我爸爸说,虽然没见过荔枝,但知道那是很好吃的东西,是杨贵妃爱吃的东西,更何况是荔枝的蜜呢?”他感到眼睛模糊了。他赶紧起身,一个人来到操场上,寒风钻进领口,他反而感到受虐的舒服。他望着远处的旷野和山峦,流下了蓄积已久的泪水:耻辱的泪水。他为她感到耻辱,也为自己感到耻辱。他不想知道这种耻辱的内涵,他只想早点逃离这种耻辱。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是同事打来的。同事急切地问他去哪儿了,怎么连行李也不见了?他淡定地说:“唉,没办法,还是被当地的朋友给发现了,非要拉走,去他家里住,这是这边的风俗,不住的话会被认为是看不起老朋友了。”同事听了,只是笑着说:“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啊?”他说:“当然是男的,我倒是希望有个女朋友在这儿候着我。” 同事嬉笑了起来。他让同事不要管他,有什么事情再联系好了。两个人又贫嘴了几句,便挂断了。

暂时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他是不是该放手做点儿什么了?做什么呢?他想找到荔蜜,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看看她的衰老,看看她的憔悴,看看她那双明眸变得怎样的黯淡。她是不会有孩子的了,那次的打胎,是在一家没有资质的私人小诊所做的,她的子宫受到了永久的伤害,再也不能生育了。她没有再来学校,她的父母终究知道了这件事情。据说她的父母试图让她转学,但她死活也不愿意,还想跟那个狗屁不通的奎哥一起做生意(天知道什么鬼生意)。这样的结果便是,把她当荔枝蜜一样呵护的父亲重重打了她,然后把她像囚犯似的锁在家里。从此,关于她的消息,几乎就绝迹了。他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街上的偶遇。那天下午放学他一个人慢慢在街上走着,忽然发现荔蜜和她妈妈迎面走了过来。他感到紧张,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想一躲了之。但他看到她已经看到他了,她低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又抬了起来,他看得很清楚,她在对着他微笑。他几乎要哭了,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荔蜜望着他微笑着,那笑容很单纯,没有任何鄙夷、刻意或是自卑。她一直走到他身边,略微低下了头,没有再看他,但依然保持着笑意。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也没有说话的意愿,他们就那样擦肩而过。他记不清那天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什么样的发型,甚至胖了还是瘦了,他能记清的,只有那个微笑,那个眼神。直到他离开这座小城的时候,那个微笑,那个眼神,还在陪伴着他。

他戴上墨镜,向外走去,他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也许小孙等会去吃饭,荔蜜就会来换班呢?他打算找个可以持续观察的地点。他打开门,刚刚来到楼道,转身回来,打开行李箱,拿出一顶棒球帽戴上,他绝对不能让小孙认出来,绝对不能。他走出旅馆门口的时候,故意装作要打电话的样子,他看到小孙看了他一下,便继续低头看手机了。小孙应该在看电视剧,那手机发出很嘈杂的声音。

尽管快六点了,外边的阳光还很耀眼,高原就是这样,让你顿时明白黑夜不过是浓重的阴影罢了。在这么明亮的地方,找个隐蔽的点还真是比较困难的。他只得装作散步的样子,向车站广场的方向走去。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更加卖力索取着他的回忆,过去和今天的对比变得强烈,让他愈加伤感。他竟然能离开自己长大的地方足足二十年也不回来看看,如今想来自己也不免太狠心了。这是自己的根,就算这个根再贫瘠、再丑陋、再麻木,也还是自己的根,这是无法改变的。自己便是从这样的根中开出的花,能好到哪里去呢?可他与这里完全失去了关系,成了这个子宫的陌生人。他应该摒弃心中混乱复杂的情感思绪,去和小孙开诚布公地聊聊天吗?还有荔蜜,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说说当时为什么要那么残酷地拒绝他,应该是让大家哈哈大笑的有趣往事了吧?可能吗?是什么阻碍了他们?时间?地域?社会身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曾经发誓要逃离这里,他成功了,但他现在却怀念起了那时候的日子。都说怀旧是人之常情,可他感到他对这个地方的怀念与众不同,这里似乎打开了心底一块尘封已久的老世界。那个老世界与他如今置身的那个灯红酒绿的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逻辑,但是依然真实存在,像山脉一样有力存在,让他觉出了自己的渺小,以及虚妄,奇怪的是,同时也令他感到心安。一个被他摒弃的地方让他感到心安,没什么比这更荒诞的了。他站在一棵白杨树的后面,盯着小孙的宾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阳光开始变得有气无力,然而那宾馆没有任何人进出,黑洞洞的门口像个肮脏的嘴巴不肯闭上。

加强信息技术产业融合。信息技术既是现代高科技的核心,也是未来信息作战的基本支撑,具有很强的军民融合性。应把国防动员信息化建设纳入地方数字化建设发展战略,利用地方现有信息技术基础设施,扩展国防动员指挥网,建立军地互联共用的指挥通信网络;借助地方信息技术发展优势,通过嫁接、移植等方式,把地方信息技术、信息资源等领域的创新成果融合到国防动员建设中;加强情报信息中心、军地情报协作机制建设,构建军地互动、融合共享的大情报体系。

我塞进纸条便迅速离开了。我打开手机屏幕,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看来他高档酒店住惯了,对这种本土方式一无所知。他小心翼翼捡起纸条,那表情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他打开纸条,愣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坐在床沿上,把那纸条揉成了一团。他妈的,这个没艳福的夏阳,怎么就那么干脆利落地揉了呢,来这里的单身客从没有这样的,他们都是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仿佛通过反复的观看,女人就会自动到来似的。有些人会手指哆嗦着打电话,有些人会掏出手机犹豫来犹豫去,当然,还有那种傻逼,他们依然看了又看,直到最后,他们还是看了又看。

夏阳这个狗杂种肯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一定是为了荔蜜来的。我一开始就怀疑这点,但我一直在猜测,不敢确定,现在他竟然这样草率地就揉掉了纸条,我可以百分百确定了。只有心里有了特定的女人,才会这样无视别的女人,这是真理。就像我明明知道荔蜜不会生孩子,还要和她结婚,不也是因为他妈的爱情吗?只是我不好意思说自己的感情是爱情,好像我不配有爱情似的。动物都有爱情,我凭什么不能有?我为什么这么自卑?我为什么这么自卑,因为荔蜜没有把同样的感情回报给我,她只是在利用我,我像个傻子一样给她利用。

荔蜜从省城培训回来之后,我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她,她就先打给我了,还没说话,就听见她号啕大哭。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赶紧问她在哪儿。她说她过来找我,我说好,赶紧告诉她我的地址。没一会儿,她来了,她说:“我从此是个没家的人了。”原来,她和她家人闹翻了,她说她爸不准她开美容院,说那是婊子才开的。她就和他吵了起来,然后他打了她,这是他第二次打她。我不用问就知道她第一次挨打是为了什么。这个女人真不让人省心。她说能不能暂时住在我这儿,正好可以一起研究下美容院的事情。我说你都跟你家闹翻了,还是算了。她不肯,她说怎么能算了呢,她更要开,还要开出个名堂,证明自己。她说这话的表情,忽然让我觉得自己爱上她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于是,我让她睡在我爹那屋。突然多个人和我一起呆在房子里,我睡不着。我翻来覆去,下边硬得像根铁棍,我犹豫了好多次,要不要过去把她给干了,像她这样已经堕过胎的女人,应该不会拒绝我的。但我终于忍住了,倒不是我良心发现,而是我想起奎亮,有些恶心,有些惧怕,心中的那团火逐渐地熄灭了。我有些懊恼,给自己平白无故地找了个麻烦。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鼓起勇气,给夏阳打出那个电话。

回望这60年的发展,中国氮肥工业协会原理事长王文善激动地说:“现在别的国家有的,我们都有了;别的国家没有的,我们还有!从过去的没有氮肥,到现在我们在世界上产量第一,使用量第一,甚至是产能过剩,这是非常成功的!”

第二天,荔蜜早早起来做了早餐,放在茶几上等我起床。我有些受宠若惊,她说这是奖励你的。我轻描淡写地说:“你说住在这儿的事?不必那么客气,谁还没有落难的时候。”“不是,”她说,“昨晚你是个君子。”我一听,脸红了。她说我昨晚是穿着衣服睡的,你要是进来,我就跟你拼了。我一听这话,庆幸我自己没有轻举妄动。我对荔蜜的好感更多了,我没想到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之前应该是我看错她了。我们吃完早餐,开始认真研究美容院的事情,然后便是选址,购买设备,我们还签了一份合同,我是董事长,她是总经理,我拥有股份的百分之七十,她拥有股份的百分之三十,我每个月还得发给她三千元的薪水,我觉得可以接受。刚刚开业的时候,门可罗雀,我们不得不自己制作传单,去大街上发,晚上的时候,荔蜜的父亲追到我家来,冲着荔蜜喊道:“你不要再给我丢人现眼了!”荔蜜吓得躲进里屋,向我求救。如果让她爹抓她回去就会把她锁起来,连个囚犯都不如。我挺身而出,荔蜜她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说你是哪根葱,我今天要打断你的腿。我二话没说,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他以为我很好欺负,可我毕竟是在矿上干过的,有一股子蛮力,他被我打惨了,直到荔蜜出来求情我才停手。我猜要不是她阻拦我,我可能就把她爹给打死了。我打到后来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人了,我只是一个念头就是要打他打死他。想起来我都感到后怕。从此,荔蜜的父亲和荔蜜脱离了父女关系,并在八年后的一个深夜死于酗酒引起的心肌梗死。无论如何,我和荔蜜的美容院生意算是做成了。那些传单起了作用,有些中学生跑来做美容,我真想赶走这些正在上学的孩子们,但我为了钱忍住了。荔蜜很认真地对待她们,给她们护肤,给她们化妆,教她们穿衣打扮,生意一下子好了起来。

有一天几个小混混进来,说是要收保护费,没想到这世上真有靠这个吃饭的人,以前只在香港黑帮片里见过。我对这种人一万个瞧不起。荔蜜问你们老大是谁?他们说关你屁事。就在这时,奎亮进来了,不用荔蜜介绍,我就知道那是奎亮,他留着小胡子,胳膊上全是蓝色的花纹。“奎哥。”荔蜜叫了声,语气平和,仿佛早在预料之中。奎亮也不说话,大大咧咧坐在一张美容椅上。他抽了一根烟,半晌指着我问:“那是谁?”荔蜜说:“我的老板。”“狗屁老板。”奎亮收回了目光,不看我。我捏紧了拳头。“荔蜜,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借我点。”“这儿也刚开业,哪有钱!”荔蜜不看他,抬头甩了甩头发。“不借是吗?”奎亮笑了起来,仰头吐了口烟圈。“你要多少?”荔蜜用眼角扫了一眼奎亮。“说的你多有钱似的,一千,有吗?”奎亮一笑,露出里边的黄牙,牙床都是黑黄色的。“没有,只有三百。”荔蜜掏出钱,递了过去。奎亮接过钱,打了个响指(指头是焦黄色的,肯定是个烟鬼),说:“乖,改天一起溜冰去。”荔蜜的表情有些复杂,奎亮伸手把她的头发弄乱,带着那两个小混混走了。

我发火了,他们走了我才发火,我很鄙视我自己。因而我的火气更大了,为了刚才的羞辱,也为了现在的自己。我不明白荔蜜为什么要借钱给他,先不说荔蜜有没有钱,我觉得荔蜜就算是把那三百块钱丢给乞丐都不该丢给那个畜生,他对荔蜜做了禽兽的事情,居然还可以如此理直气壮,我也见识到了人性的丑恶。荔蜜为什么要屈服于这样的人?难道她喜欢这样的人吗?我直接问了她。她捂住脸,只是哭,逼得急了,才说了句:“我也是鬼迷心窍了。”“你还喜欢他吗?”“不,不,我不再是过去那个傻乎乎的中学生了,我长大了,知道是非了。”她这样说,我的心又软了。但是,第二天,荔蜜却真的去旱冰场找奎亮了,我偷偷跟踪她,看到奎亮去搂她的腰,她挣扎了一下就屈服了。我对荔蜜彻底绝望了。这是个婊子。我在心里狠狠骂她,我没法制止她,因为我不是她的什么人。我们只是合伙人关系。只要她能给我赚钱,她哪怕去卖逼我也管不着。

俞吾金认为,“马克思的实践概念首先是一个本体论意义上的概念”[13]94,因此马克思对于实践及其基本形式——生产劳动的认识和把握是立足于人的生存。

但那天晚上荔蜜主动来找我聊天,说她去找奎亮了,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过去告个别,跟他好好聊聊,让他以后不要再来烦她了。

“我看见他搂你了。”

“我懒得理他,不然他只会更过分。”

“你怎么会和他有过一腿?”说完,我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难听。

“唉,你都不知道他溜冰的时候有多帅,我就是因为那个才鬼迷心窍的。”她没有生气,只是这样解释道。

“帅个屁,这个县城最烂的人就是他了。”我借机一吐心底的怨怒。

“是的,烂人。大烂人!人渣!行了吧?!”

听荔蜜这样说,我的心情又好了些。但奎亮阴魂不散,并没有像荔蜜说的那样,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他依旧厚着脸皮隔三差五变着花样来要钱。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抓起一把剪子就往他脸上扎去,荔蜜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奎亮才逃过一劫。荔蜜事后解释说为了那样的人害自己去坐牢,不值得。我觉得她说的自然在理,但第二天,我还是偷偷买了一把猎枪和一盒子弹,我决心总有一天我要让他死在我手上。就在这个想法产生的一周后,却传来了奎亮被捕的消息。他在溜冰场打架,拿刀把对方捅成重伤了。我心里一阵后怕,我觉得那个伤者原本会是我。后来,法院判了奎亮有期徒刑十年,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和荔蜜之间终于摆脱了那块臭石头了。旱冰场也被查封了,小城里再也没有给混混们装腔作势自以为是的表演提供方便的地方了。

奎亮入狱的第二年,小城的大妈们终于决定赶时髦了,美容院的生意更上一层楼。我趁机向荔蜜求婚,我说我们好好过日子吧,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而后,她第一次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惜我不能给你生个一儿半女的,你能接受吗?”我有些想哭,我说:“我们的爹妈不负责任,才让我们活得这么鳖孙,我可不想再干同样的蠢事了。”荔蜜抱着我,哭了。那晚,我在荔蜜的身子上折腾到了天亮,她隐忍着,没有一丝半点的拒绝。我对她说我爱她,愿意为她去死。她说我不要你死,我们好好活着。

漫长的日子开始了。小城里出现了第二家美容院,然后是第三家,第四家……小城的人都是一根筋,觉得什么生意好便一拥而上,完全不管什么市场饱和不饱和的,几年下来,我们的收入刚刚能维持成本。我们为了挣钱甚至把两个房间隔离出来,变成一个小旅馆,我和荔蜜就挤在我爹的那间小卧室里。我爹的痕迹已经随着时间流逝只剩下一点儿蛛丝马迹了。我们挤在小房间里,像一对住在窝棚里的牲口,荔蜜开始愁眉不展,一点小事便对我找茬发火。我对她也觉得不再新鲜,尤其我看到别人带着可爱的小朋友,我会感到强烈的难过,后来,我在荔蜜面前也不再掩饰这种难过。

太阳落山后,黑暗像蚯蚓一样从四周爬过,天边形成不规则的光影,只有头顶正上方能看到太阳的余晖,但很快,那点余晖也消失了,就像墨汁洇满了整张白色的宣纸。他靠着树,快要变成树的一部分了。街道两侧的路灯没有亮起,与他生活的省城完全不同,这里的黑暗似乎有种更加坚硬的质地,不像省城的黑暗似乎轻飘飘的,可以轻轻松松就被灯光给赶得远远的。他被这种变硬的黑暗给压迫着,有些慌乱,旅店的门口黑得像一块打开的黑布。小孙怎么不知道开灯呢?就那么黑灯瞎火地坐在原地不动吗?难道是为了省电?世上有这样开旅馆的吗?他有点儿心浮气躁了,骂人的冲动频频涌出。

终于,旅店门前的灯亮了,像是揭开了黑色的门帘,他可以清楚看到内部的情形了。坐在那里的人影似乎变成一个女人了,那浓密的头发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是闪着光泽的煤,如果是小孙,脑袋一定会像瓷器一样闪着亮光。那个女人是荔蜜吗?他的心猛然跃动,像是被缠着脖套的狼狗忘记了锁链而用力跳跃,然后脖颈被拽得生疼,差点儿窒息。他之前幻想的思绪忽然面对着真实的世界,他感到虚弱,仿佛幻想变成了现实,而自己变成了幻想。他蹲了下来,两条腿因为久站而麻木,他焦虑地揉捏着小腿,希望能快速恢复体力,还有智力。他必须有个决断了,要不要联系荔蜜,还是就像对待小孙一样,扮成陌生人好好看上一眼就足够了?

忽然,电话响起,他一看原来是小璐,他的妻子。他在这一瞬间产生了极为复杂的心情,他在这天的冒险行程当中竟然可以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已经结婚的人,他对此深感疑惑。他甚至在此刻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结婚,到底有没有一个刚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他可以忘记他们这么长时间。他接通了电话,妻子小璐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没干什么在外边散步呢。小璐说:“儿子说想参加乐高班,你觉得呢?”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小璐解释说那是一种积木玩具,可以跟其他孩子一起搭积木玩。他有些生气,不大理解搭积木还要参加兴趣班。

“多少钱?”他耐着性子问。

“不贵,一堂课八十。”

“这还不贵?”

“你知道一套乐高游戏多少钱吗?四千元!”

“他不可以自己玩普通的积木吗?”

“那不一样,乐高玩具可以从小培养孩子的科学能力。”

他把电话举在半空,小璐的声音变得很细碎,像是电路板故障的杂音。小璐在教育局工作,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当他得知小璐是湖南人的时候,对她的好感一下子多了起来。对曾经那位湖南女孩的记忆已经稀释得没有什么滋味了,但是她给他形成了一种情感惯性。他对此有着清醒的意识,可他不为这点感到焦虑,反而当做是一种补偿。一种岁月产生的循环往复的补偿。但这种补偿事后看来是得不偿失的,他们在性格上有着极为鲜明的不同,隔三差五都会因为很小的事情大吵起来,每一次吵架,都让他积累着分手的勇气,但到了他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她怀孕了。他只能继续忍受,能让他忍受的不是她变成了一个笨拙的需要怜悯心的孕妇,而是源于他对她腹中孩子的好奇。他想见到自己的孩子,他被想当父亲的情绪所羁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来他可曾想到过荔蜜?那是很少很少的,做梦倒是梦见过几次,梦见的都是不开心的瞬间,荔蜜冷冷地看着他,把他的情书揉成了一团,仿佛那其中有一种仇恨。荔蜜恨他吗?如果恨,为什么恨?他们曾经那么要好,那么聊得来,难道那些欢乐都是虚假的吗?他摇摇脑袋,这些问题就变成碎片消失了,潮水一样的生活重新拍打过来,他像一条灵活的鱼,游向了快乐多彩的地方,他觉得很多时候自己是真真切切乐在其中的。

“喂,你在听吗?”

“在听,”他把手机放回耳边,“那你先带儿子去上一节课体验下,其他的等我回去再说吧。”

“如果我觉得不错,就报了啊,现在报一学期有折扣。”

他最讨厌小璐的就是这点,他已经让步了,可她对他的话却置若罔闻,继续自行其是,他觉得自己婚姻不幸福的根源都来源于她的这种性格。他无法进一步爱上她,他觉得她的本质庸俗不堪,缺乏情趣。他唯有把自己的心思全都花在仕途上,他原本并不喜欢那样的东西,但是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就欲罢不能。最近距离的体验来自于小璐的父亲,居然正好在他下属的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他年纪轻轻的却成了自己岳父的上级。岳父作为老一代人对权力更是顶礼膜拜,因而对他这个女婿的态度也是赞赏有加,如果他和小璐的争吵闹到了岳父那里,挨训的总是小璐。娇生惯养的小璐很不习惯这样的转变,为此哭过好多次。慢慢的,他们吵起架来他越来越占据上风,看到小璐可怜的样子,他又心软了,他开始学着克制。他不想把自己惯坏了,变成一个蛮横无理的人,变成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但他还是无法原谅小璐,她把生活完全变成了漫长沉重的煎熬。但是,荔蜜不同,因为荔蜜的性格是模糊不清的,也是不用在意的。荔蜜只是荔蜜,她是一个远方的女人,一个记忆中的女人,一个带给自己深深痛苦的女人,一个漂亮到了抽象的女人,一个可以召唤回过去时光的虚构的女人。他现在就要去寻找这个女人,他现在就要不顾一切地召唤回一个已经逝去的永远不可能回来的过去。他觉得如果自己再不任性一回跟一个稻草人有什么区别。

“你随便吧。”他挂了电话,还不解气,直接关了机,觉得这个世界终于回归了宁静。他终于摆脱掉了那些看不见的重负,只身来到了此时此刻,一个陌生却奇妙的时刻。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觉得生命的感觉充满了自己的每一个细胞,这样的感觉似乎有些久违了。

他戴上墨镜和帽子,向旅馆走去,他还没有想好以怎样的方式来接触荔蜜。小城入夜之后,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影和车辆,像是一座废弃的遗址,他盯着那旅馆传来的昏黄灯光,觉得亲切起来。但他越往前走,越是觉得那光似乎是有弹性的,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劲去推开那光的压力,才能挤进那光里边去。等他走到旅馆门口,整个人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

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女人,正是荔蜜。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孙的头发已经脱光了,但是,荔蜜还像个少女似的,保持着少女的体态,尤其是她的肩膀,还是那么瘦弱,令人怜惜。她穿着粉红色的短袖,淡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旅游鞋,再普通不过的装扮。就是这种普通,凝滞了时光,似乎什么也不曾改变。她的脸居于光线的中央位置,过于明亮而看不清五官的细节,但她的轮廓真的没有丝毫变化,她没有随着时间而变得臃肿,她仿佛就是过去的那个她,只是时空错位,她出现在了这里。他被震撼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他以为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小城的怨妇,他要透过那层衰老的镀层才能看到过去的那个人。他几乎一步也走不动了,他站在旅馆的门口,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筋疲力竭的乞丐。荔蜜抬起头来,望着他。这时,他看清了她的五官,尤其是她的眼睛。最让他念念不忘的那双眼睛完好无损(他心中念叨的就是这四个字)地望着他,他感到的是锥心的绝望。仿佛这奋斗了二十年的光阴忽然在这双美丽眼睛的注视下失去了重量,变得像是天边飘过的几缕云彩。这其中也包括仕途上的各种春风得意,那些权力的快乐似乎短暂地不值一提,甚至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变得虚弱无力,犹如一头巨兽被掏空了全部的内脏,四肢只能颤抖着轰然倒地。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准备好面对各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的就是眼前这种状况。他感到了慌乱和懊悔。

他摘下墨镜,叫了声:“荔蜜。”

荔蜜认真看着他,持续了足足有二十秒,然后略显平静地说:“夏阳,你来了。”

“你还好吗?”

“就这样,你都看到了。”

“你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年轻。”

“你很老吗?”荔蜜微微笑了下。笑的时候眼睛成为一对月牙,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不敢说老,但也不敢说年轻了。”他斟酌着说。

“你是住我们这儿?”荔蜜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类似知晓了什么秘密的那种笑。

“哈,是的,住你们这儿,为了找你。”他觉得不需要再找什么借口了,便直率地说道。

“找我做什么?”她说完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下。尽管荔蜜的样子变化不大,但是她的声音还是有了点儿沧桑,语调也多了从社会摸爬滚打后的调侃。

“还能做什么,聊聊天呗,那么久没见了。”他干脆也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去应对。

“听说你在省城混得挺好的。”

“哈,谁说的,就那样,马马虎虎。”他笑了笑,身体往前倾斜了点,右手撑在了桌子角上。荔蜜这样说,让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下,那过去二十年的重量能恢复点儿了。

“小孙呢?去哪儿了?”他警觉地问道。

“他?回家了吧,我们是轮流值班的。对了,你今天不可能没见到他啊!”

“嗯,”他含混了一声,说:“没想到你和他结婚了,做梦都想不到啊。”他感慨道,直截了当。

“谁能想到呢,我自己也想不到。”荔蜜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了真诚。那双眼睛让他的二十年重新失去了重量。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她的,但他转眼就记起来了,当初是荔蜜残酷地拒绝了自己,她现在所承受的这一切和自己毫无关系。他是自作多情地想拯救她么?这样的意愿来自于快被遗忘的初恋,还是别的什么情愫?他无法理清楚。

“想不想散散步,聊聊天?今晚有风,还很爽快。”他觉得他站在她面前,她坐在那张可笑的桌子后边,是没办法进一步聊下去的,他们被自己的姿势和位置给束缚住了,他觉得散步是最舒服的运动,是最自由的方式,可以让他们从那些束缚中解脱出来。他们走累了,还可以找到一间咖啡店——如果小城晚上没有类似的地方那就去烧烤摊都行,喝上两杯啤酒,什么都会变好的。

“夏阳,”荔蜜看着他,“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现在就回去,不要让大家难堪,不要把这一切弄得可笑起来。你现在上去收拾行李,我可以送你去车站。回去吧,回省城去。”

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场景和当年揉皱情书的残酷如出一辙,她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对他,他想大喊大叫,他想把面前这张丑陋的桌子掀翻在地,他想把她拉过来抱在怀里盯着她的眼睛在她的耳边质问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然而,他只是站在原地,当年他都可以镇定应对,更何况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二十年的岁月钻进了他的身体,渗透到了他的骨骼和灵魂,终于发挥了作用,他觉得自己竟然还微笑了一下,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这个微笑从遥远的记忆里浮起,绽放在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在一秒钟后归于无限的沉寂,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也好,那我先上去。”他点点头,走上楼。当他背对着她的时候,他感到那光的压力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是从背后推他,他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使劲就已经登上了二楼,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赶紧钻了进去,把那光挡在门外,整个人才松弛下来。有什么好收拾的呢?只有一个提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一条被遗弃的黑狗。这时,又一列运煤的火车驶过,窗户产生了共振,开始了诡异的颤抖。鸣叫的汽笛音在变得尖细后降落下去,像是从空中往下跳伞,一直向下降落,一直向下降落,不知道会降落到哪里,不知道要降落到哪里,心里实在揪得难受。地面在哪里?人不能和地面失去联系。

你看着夏阳觉得这个人变化很大,他曾经是个腼腆的人而你不喜欢腼腆,他的腼腆已经变成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城府。你曾经特别想激怒他,想看看他生气发火的样子,但你没能成功。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他会有这样的心理,你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样的心理,你有些害怕他,你似乎想逃离他,尽管你和他待在一起曾经有说有笑也挺开心,你也知道他有多么喜欢你,但你还是想逃离他。那么多人喜欢你可你对别人可没那样的想法,这也是奇怪的事情。他是个优秀的人,在人群中显得与众不同,他的成功是不用怀疑的,他以后还会有更大的成功,你向往那样的成功吗?也许是的,但你似乎更怕那样的成功,那样的成功让你感到不踏实,仿佛是站在云朵上,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给摔得粉碎。你活在离地面近的地方觉得踏实,只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你当然知道你是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毁了自己生活的女人,但没有人知道你是被那个畜生给强奸了,你没法去跟任何人去说这样的话。说这样的话就是被无数的人再强奸一遍,你只能装作是心甘情愿的样子,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如果再勉强自己往那畜生身上投射一些幻想出来的情感,那样强奸也就不再是强奸了。其实你的人生无所谓毁不毁,你最讨厌的是你的这张脸,你知道这张脸有多么漂亮,这让你在这小城里太过突出,而你并不是个愿意突出的人,你愿意像尘土那样很低很低地活着。直到今天你重新看到夏阳才想到如果你站在夏阳身边那你的这张脸应该就显得没那么突出了,你之前怎么没想到呢?如果当年接受了夏阳的感情,自己真的可以做他这个太阳身边的尘土吗?你之所以没有答应,难道是因为自己并不真的愿意做尘土,即便做尘土也要做尘土里闪闪发亮的沙金?你有什么资格做沙金?你唯一的亮点不就是你的这张脸吗?可这张脸是来自于遗传从本质上跟现在的你关系并不是很大尤其是你跟给予这些基因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因此你是不看重自己外表的人,尽管你从事美容行业,天天在自己脸上捯饬,让自己的脸变得更加突出了,可你没有丝毫的成就感。是的是的,你显然失败了,那些曾经的开心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让人害臊,因此你也很少去想了,你也没有任何希望了,不抱希望也就没什么失望,也许这才是最好的选择。曾以为十年比一生还长,但发现十年就像是十天。奎亮为什么又被释放出来了,为什么不直接枪毙了他呢?如果没有奎亮,你一定会生活得比现在更好。如果没有奎亮,你一定会生活得比现在更好吗?你怎么敢有这样的勇气说话?你未必会比现在生活得更好,因为没有他那样的肮脏和丑恶,你就不会彻底窒息你就依然还会向往夏阳那样的光明,而那是注定要失败的,是要承受更大的不幸的。如果向往光明而无法得到光明或是被光明丢弃,那就像是从深渊坠落,一直坠落,没有尽头。那比强奸更残忍。不如就直接生活在谷底哪怕变成丑陋的苔藓也是踏实的。人,不能和地面失去联系。什么也无法改变了,你希望你死在这座小城,夏阳不该来这儿,他来这儿太可笑了,他竟然是为你来的,你被他搅扰得心神不宁,你完全想不到他这样做的理由,你几乎没有想起过他,他不属于你这个世界,他应该赶快回去,回到他的世界里去。至于你自己,宁愿就这样死在这座小城里。人还能有什么更高的指望吗?奶奶笃信佛教,每天念经向往西天极乐世界,但你念不进经文,也信仰不了菩萨和上帝,你只能像昆虫那样活着,然后像昆虫那样死去。你只有俯首认命,心甘情愿,有没有来世都无所谓了。

我早就料到夏阳这狗东西会有所图谋的,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了。他又戴上了棒球帽和墨镜,一副神不知鬼不觉的傻样。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他脸后边掩藏的笑意没有了,是一种害怕和慌乱。他太明显了,他不是一个好演员。按道理,他在官场上混得不该这么逊,喜怒不能形于色这个简单的道理他妈的连我都知道。除非,除非这家伙要干的事情太猛了,已经超出了他能忍受的范围。他究竟要干什么呢?这个问题让我焦虑,我盯着手机屏幕,电视剧里的人吵来吵去,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不断地抬眼望他,他装作散步的样子,走得很慢,但我一眨眼,再看,他还是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没有勇气去寻他,我怕他只是躲藏在哪儿偷看,那样的话我匆匆忙忙去寻他就会被他立刻识破,那么他肯定会另做打算。我是有点儿害怕他要干的事情,但是我更好奇他会干些什么,二十年了,这样的一个人重新出现,你无法不产生好奇,即便你知道这种好奇很有可能是会要命的。

荔蜜等会就要来换班了,然后我去吃饭和休息一两个小时,一般情况下我都不会让她坐在那里抛头露面太久,她的那张脸总是让那些猥琐男的目光扫来扫去没完没了,甚至还有男人以为她也是做那个的,电话打到前台找她去房间,这种尴尬倒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我所担心的是万一她哪天真的上去了呢?哈,这种想法是有多么卑鄙无耻我是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的。可我没办法,我对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她可以跟奎亮那种烂人鬼混在一起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尽管我现在做的事情也上不了台面,在客人眼里我也许是个不折不扣的皮条客,但我还是有基本的尊严和底线,那就是自己的老婆可不能陷进这个泥塘里边变成一只鸡,那样的话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彻底毁掉了,这比现在赚不到什么钱要可怕得多,这是我心底的噩梦。

我看到荔蜜从美容院的方向走过来了,自从本地高中部搬去了邻市,那里的顾客越来越少了,来的都是上了年纪不会打扮自己的乡下人,她们跟着挖煤的男人来到这座小城,也想努力变成个城里人。可是她们兜里没几个钱,也知道自己的男人挣的是血汗钱,想从她们身上抠出一点钱来可真不容易。有些美容院招了年轻小伙子给大妈做暧昧按摩,有些美容院引进了高级仪器给有钱人做各种调养,我们还是原封不动的样子,用的是荔蜜十几年前从省城学来的那套玩意儿。我们尽管会因为生意的不景气吵架,但我心底并不真的气愤,吵架就类似一种酒鬼的发泄,吵完就好了就舒服了。

奎亮出狱后,剃了个光头,从一个小混混变成了地道的犯罪分子形象。他又来找荔蜜,不过他这次表面上客气了好多,他建议我们把美容院改造成一家休闲会所。

“什么休闲会所?妓院吧?!”

荔蜜大声喊道,我从没见荔蜜那样生气过,她的脸扭曲得吓人,她几乎像个失控的洗衣机那样浑身上下震颤个不停。喊过之后,她对奎亮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她嗓子里沙哑得跟临死的鸭子似的。奎亮那孙子欺软怕硬,真被荔蜜给镇住了,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像是在死命掩饰自己是一个草包的事实。我拿定主意我总有一天会一枪崩了这个狗日的东西,像这样的东西,难道还有资格存活在世上吗?从那天开始我见到奎亮一点也不怕他了,我之前的确是个懦夫,是荔蜜给了我勇气,所以我打心眼里感谢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算有很多问题,但那都过去了,她身上有我敬重的地方,但我一时半会还想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那不单单是对奎亮发火这么简单,我觉得她比我对活着本身更有想法,我和她过日子,还是会觉得比和其他任何人待在一起要踏实得多。如果下次奎亮还敢那么在荔蜜面前嚣张,那么我绝不会让荔蜜冲在前面,我一定要做一回男人,我可是在煤矿里玩过命的人,像奎亮这种怂包怎么和我比呢?他对生活到底有什么了解?我越想越觉得他令人可笑和恶心。

会有送他上路的那一天的,还没到时候,还没到时候……唉,但鬼知道怎么回事我不仅没有杀他还和他开始了“共事”。所谓鬼迷心窍就是这样的吧。奎亮在荔蜜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没想到他把主意打到我这儿来了。说实话,我和荔蜜那会儿已经入不敷出了,眼看着我们就要走到绝境了,我甚至想我是不是又得回到矿上去挖煤了,但荔蜜对我说:“我们还是应该把旅馆做好,咱们这儿靠近火车站,地段没得说,就是太小了。我和隔壁邻居们聊天,没谁喜欢住在这里,太吵了。咱们不如借点钱,全部买下来吧,实在不行租都行,做成一个醒目的大旅馆,也许才有救。”我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我说:“主意很好,但去哪儿找钱呢?”荔蜜说:“你别管,我来凑。”我便不再多问,几天后,她真凑来了钱。就这样,我们一点点将整栋小楼都租了下来,入住的客人是比以往多了起来,但能住这里的都不是有钱的人,谁能指望靠一张床铺一晚上几十块钱发财呢?我们只是做到了不会被立马饿死,但离攒点钱做一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么简单的目标都还很有距离。奎亮有一天趁着荔蜜不在来找我,我看见他感到巨大的恶心,尤其是那泛着黯淡蓝光的纹身,像是市场上出售的猪排,我真想用刀子把那块东西给割下来。

奎亮神神秘秘地说介绍一个小妹给我认识,然后果然有一个年轻丰满的小妹从他身后跳了出来,好像变戏法似的。“友情价,很便宜!放心,这是男人的事情,我会保密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努力做出友好的表情。那个小妹穿得极为暴露,白花花的肉像一大片强光照得我几乎失明了。我除了荔蜜从没碰过别的女人,因此我当即被欲望烧昏了脑袋,像发情的公狗那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甚至都没看清那个小妹的五官,抱着她沉甸甸的胸部就和她滚到了床上。完事之后,我清醒过来,才感到了后悔。我赶紧掏出钱递给奎亮,希望奎亮可以遵守诺言,替我保密。可他居然不收,还和我称兄道弟,推心置腹,提出了想和我合作的计划,那就是在旅馆里增加一项服务项目。他说:“这就是第三产业,很常见的,你肯定没去外边住过旅馆,现在哪个旅馆没有这项服务呢?”我的确没出门住过旅馆,我曾经差点去找夏阳,如果那次成功的话我肯定就住了旅馆,就能够判断奎亮有没有骗我,可现在我没办法判断,我只能相信他,我觉得这应该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掏出手机,用计算器跟我算了一笔账,吓我一跳,这样好的收入要不了几年我就不用和荔蜜像牲口一般挤在一起了,我就能做我想做的事情了。虽然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我还没想好,但我朦朦胧胧地感觉,我应该离开这个鬼地方一段时间,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不用说,在这个计划里,一定少不了荔蜜。

那件事只能放手让奎亮去做,因为那件事做起来毕竟还是脏兮兮的。人有人道,鼠有鼠道,需要老鼠做的事情只有老鼠才能做好。可意想不到的是,奎亮变本加厉,没经我同意就在每个房间安装了针孔摄像头,他说他不是变态而是为了生意,这些视频可以卖到国外的色情网站去赚钱,到时会给我提成。我搞不懂这个,只能由他去了,反正我觉得这事也挺好玩的,不然我的生活也太没意思了。谁没有偷看别人的欲望呢?只要不伤害别人只是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看我想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这些事我一直不敢告诉荔蜜,寻思着以什么方式让她容易接受,但我还没准备好,就被她发现了。她说:“你在鬼鬼祟祟地搞什么呢?”我赶紧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做好了她会暴跳如雷的准备,谁知道她只是冷笑了下,说:“真变成婊子窝了。”然后任我再说什么她都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以这种沉默的态度接受了事情的发生。我无法真正理解她,我猜测她之所以能接受的根本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婊子可以赚钱,而是因为她并不爱我,因此我的所作所为她不想去搭理吧。她这样的态度像烧红的煤炭灼伤了我的心,如果她能大喊大叫起来,也许我会立马跪在她的面前,恳求她的原谅。但她如此冷漠,和当初奎亮想改造她的美容店时的反应落差太大,于是,作为报复我和这里的每一个婊子都上过床。不过这种报复并不奏效,因为在此之前我和荔蜜过上一段时间还是会做爱的,但在此之后,她拒绝我碰她,好像她已经知道了我的丑事。我只能继续找那些小婊子们满足自己,这样干的后果是反而让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爱荔蜜,因为我感到我的心越来越难受。

荔蜜正在走过来,我生活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都在她身上,我每次看到她走向我都会感到非常的幸福。她向我走来,而不是向别的什么人走去,这比嘴巴上说出的爱更加直接,我坐在这里像条看门的狗一样百无聊赖,每天的最大希望似乎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她向我走来。虽然她看我一眼之后就不再看我,不知道她在看着什么、想着什么,但她依然向我走来,像是走在我的心上,我的心被她的脚步一下一下踩着,我觉得特别踏实,如果时间可以像电脑视频那样操作,那我就把这段时间设置成循环播放,然后不吃不喝死在这段时间里边也甘心情愿。

今天荔蜜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短袖,下面是淡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旅游鞋,再普通不过的装扮。幸亏不是裙子,她有一件吊带的花裙子,穿上之后我的眼光就像被胶水给粘住了一般,无法从她的身上挪开。她幸好没穿那件。如果穿了那件我一定会找个借口让她离开,我不会让夏阳那个小子见到她的漂亮的,我当然知道“风韵犹存”会让男人重新疯狂起来。今天她这么普普通通的样子在夏阳这个省城的国家干部眼里一定算不得什么,夏阳看到曾经喜欢过的人变老了、变丑了、变得毫无光彩了,也就不再惦记着了,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荔蜜站在我面前,看着我,那眼神命令我赶紧离开,要在以往我马上就离开了,我打骨子里希望顺从这个女人,但今天不同,今天夏阳这个龟孙子不知道怀揣了什么鬼主意在周围转悠着呢,我的嘴巴在荔蜜的注视下张开,动了动,说出了无声的话语。我很想告诉荔蜜,夏阳来了,但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是个保守的人,我不想自己在里面起到什么作用。也许我什么也不说,当荔蜜突然看到夏阳的时候一定会感到惊讶和害怕,从而会非常讨厌夏阳,要是我说了,反而让她有了心理铺垫,或许还有了别的什么心思。这么一想,我打定了主意,赶紧闭上嘴巴,缓了口气,像往常一样,望着她笑笑,问她今天好不好?晚饭吃的是什么?她用几句话打发我,语气平淡,但也谈不上厌恶。我看她坐在那里,双手托着下巴,一副出神的样子,便悄悄走开了。

我当然没有去吃饭,这可不是吃饭的时候。我绕到了不远处的铁路大厦,我认识那儿的门卫,我跟他打了个招呼,说想上楼顶透透风,抽支烟。“把烟头带下来。”他瞪着眼睛说。像这么认真负责的门卫如今真是太少了。我乘电梯来到楼顶,这楼并不算高,只有九层,但站在这里望着我的小旅馆还是非常清楚的。我看见夏阳从一棵树后面突然出现,我就知道这个该死的家伙一直藏在那里打着坏主意,幸亏我当时没有跟出来,不然被他一早发现了。我看到他像一只老龟缓慢朝荔蜜走去,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墨镜,他已经卸下了伪装,准备去和荔蜜见面了,我的猜测真是一点儿也没错。他来到门口,站下来,看上去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不规则的阴影,要消失在这夜晚里边了。我看不见荔蜜,就算能看见,我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还没那么好的视力。我应该准备一架望远镜带上来,可我完全没有时间去准备这个了。过了一会儿,啊,不知道是不是过了一会儿,因为我的心里乱得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也许他们聊了很久,不论如何,夏阳忽然上楼去了,荔蜜一直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果然,没过多久,夏阳带着行李下来了,荔蜜跟他一起走出了旅馆。他们并排走在一起,夏阳外侧的那只手提着行李箱,他内侧的那只手看不到,但能感觉到他们挨得很近,也许手牵着手。他们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去远方旅游的情侣。那正是我心里盘算着想做却还没做成的事。

他们绕过那棵树,走进了火车站广场,走出了我的视线。我的眼前只剩下黑暗和荒凉,我的心里也是一样。我开始后悔刚才竟然给他们创造了见面的机会,但是,如果他们是提前约好的呢?看他们自然顺溜的样子如果说他们已经为此精心准备了很久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那样的话我还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此前经常会担心奎亮会把荔蜜从我身边抢走,可我发现荔蜜其实并不爱奎亮,她和奎亮有过那档子事完全是她年少无知造成的,有些女孩子纯真无邪可就是会突然间喜欢上一个烂人,以为那样放荡不羁的世界很精彩,最后才发现那个世界充满了可笑的愚蠢,可这个时候时间已经不能倒流了,那种可笑的愚蠢就会跟鬼魂似的呆在她们记忆里让她们开始没完没了地嫌弃自己。我想荔蜜就是这样的。我是多么理解她,可我无能为力,我所能做的都已经为她做了。夏阳还可以为她做更多的事情吧?那是确定无疑的。但我自己该怎么办,荔蜜离开后,我的眼里和心里都是黑暗和荒凉。

我吸了一支烟,想到了我为奎亮的最终结局所准备着的那把猎枪,那就像是黑暗中的一个把手,虽然不知道会通向哪儿,但好歹是一个把手,握着它会感到有所心安。我没有把烟头带下去,而是直接从楼顶丢了下去,结果是一样的吧。我转身下楼,向家也就是旅馆走去。我脑袋里满是对荔蜜和夏阳在一起的各种想象,我以为我的脑袋早就跟混凝土一样迟钝无感了,可现在这种丰富多彩的想象让我的脑细胞变得异常活跃,那些戈壁滩样的麻木开始松动起来,我在被这种想象压垮的同时也变得像个真正的人那样深邃起来,仿佛一下子悟到了人活着的最本质的那些道理。我竟然还想起了中学时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几句话:当星星在高处闪耀时,蚯蚓却在底层悄然泯灭;可星星的光芒,也曾照耀过一条微不足道的蚯蚓。我不能肯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尤其是第二句,充满了失败者的自我慰藉,很可能是我自己的潜意识杜撰的,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百分百确定自己就是一条匍匐在地的蚯蚓。我想钻进地下去。我第一次意识到曾经采矿的黑暗地下原来才是最宁静的。

只要,你不再心存幻想。

那就这样走吧,在这刚刚结束的黄昏,在这肆意铺展的夜晚。他站在窗前,看到运煤车呼啸远去,黑色的车身完全融入进了夜色之中。他打开窗户,向远处尽力望,想看见远处的山峦,但是除了一团团的黑暗,什么也没看到。过了一会儿,几点移动的灯光出现在黑暗中,那是汽车还是火车他无法分辨,他只是觉得那黑暗仿佛很黏稠因而阻力很大,灯火移动得相当慢,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就这样走了吗?空气中怎么充满了黏稠的滞重,让他连一个转身都变得如此困难?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充满着煤灰气息的空气,仿佛把这里残留的记忆通通吸进了身体里打包带走,然后,自己与这里便再无关系。

他提起行李,向外走去,好像把自己硬挤进什么看不见的陌生东西里去。他来到楼下,看到荔蜜站在那里,而不是坐着,她一直站在那里等着他,想到这点他的心觉出了一些温暖。她看到他下楼来了,甚至还冲他微笑了一下,仿佛他们是约好一起去什么地方旅游。这样的想法让他非常乐意离开这个破旧却充满了象征的小旅馆。他们一起来到街上,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说,便向火车站广场走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愿说些什么,努力保持着那种一起去度假的幻觉。他故意和她挨得很近,胳膊都触碰到了一起,但她并没有躲开,任他们的身体紧挨在一起,他想牵住她的手,却一直犹豫着没有行动。

“去省城的车很多的,这里有百分之九十的车都会路过省城。”荔蜜像个导游一样向他说道。

“是的,我知道。”他这样说完有些后悔,他应该让她继续说。

“我曾经在省城上过美容培训班,还想找过你的。”荔蜜不看他,看着候车室的方向。

“我完全不知道,”他抱歉地看着她,“要是知道的话我肯定去找你了。”

“你找我干什么?”荔蜜依然没有看他。他们并排站在候车厅门口的一侧,有了送别的氛围。

“找你……都是老同学,为什么不能去找你?”他有些尴尬。

“我那样伤害过你,你为什么还要找我?”荔蜜回过头来看着他,他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蓄满了泪水,亮晶晶的,但周围光线比较昏暗,他不敢确定。

“那都过去了……是的,是有些伤害的,但是,我总会想到你,觉得你那样做也许有别的什么原因吧。”他想找个台阶,让大家都下去。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也许我觉得你太好了吧。”

他觉得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心底隐隐的一种感受终于得到了证实,那就是荔蜜并不讨厌他,甚至还认为他太好了,他有些喜出望外,就像是含冤监禁多年的囚犯终于看到了平反的希望。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想要轻轻抱住她。

但她推开了他,说:“不过,你的好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愣了下,沉冤昭雪的希望瞬间面临破灭,他无法甘心,感动与愤怒夹杂在一起终于使得眼泪掉了下来。这让他看上去有些伤心欲绝。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想着你呢。”他用力盯着她的眼睛,如果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真的有泪水,那么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就会像电流一样进入她的心底。

“说真的,我倒是没怎么想起过你,”荔蜜扭头不看他,她看着大厅里边,“我有我的生活,你也都看到了,虽然就这么回事,但毕竟是我的生活,我得度过里边的每一天。”

“那你过得开心吗?我觉得你并不开心。”他听出了她的软弱,就像登山找到了突起的石台,他要踩着它趁虚而入,让她不得不更多地敞开自己。

“让你看到我这样,你应该会高兴的,当初我那样对待你,现在是这样的下场,你这次回来就是寻思报复的吧?我觉得你的目的达到了,看到我可悲地还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你满意了吗?”荔蜜再次盯着他看,眼睛里的泪光没有了,因为流了出来,脸颊上湿漉漉的一片,她也并不擦拭,似乎对哭泣毫无感觉。

他右手紧攥着提包,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像一把直立的弓要把自己弹射出去。他已经判断出荔蜜的这些话只不过一些自怨自艾,这样的情绪她肯定已经压抑了太多年了,他的到来是为她提供了一个发泄的舞台,每个人都需要这么一个舞台,这个舞台将会成为一种记忆的节点,在未来的岁月中聚集各种各样的细节与想象,从而构成了一个人记忆的结构,也就构成了一个人的本质。因此眼下这个时刻对于荔蜜来说太重要了,他看着她无比美丽的眼睛简直要为她悲悯得大声哭泣了。

“对不起,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如果你说的可悲生活是贫穷的话,那么我的确不算太可悲,但生活不仅仅是富有和贫穷,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说,比如说我的生活中就缺少了你的这双眼睛,这是任何财富和地位也不能弥补的。”他觉得自己的话太文学了,像是夸张的台词,但这反而是他最真实的想法,是他今天第一次见到荔蜜时便升起盘旋的念头。既然这个时刻会成为最后的告别,那么他为什么不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呢?他早发现人最在意的并不是日常的吃喝拉撒,人最在意的其实是自己的想象。为了想象的实现,人愿意付出在别人看来完全不值得的甚至荒诞的巨大付出。他不就是这样的吗?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为此感到了一种恐慌。

“我知道,我的这双眼睛是很漂亮,但总有老的一天。”荔蜜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不再回避,她的软弱也就不再是软弱,而是一种看破红尘的洞彻。

“二十年了,它都没有变。”

“再过二十年,它一定会变。”

“不会的,”他又加入自己的想象,“当然它会衰老,但它最本质的东西不会变,那就是你看着这个世界的眼神。”

他以为荔蜜会笑话他的酸腐,但她没有,看来女人面对甜言蜜语总是会失去理智。但谁又能指责他说的不对呢?他是真心实意地那样说,就像他已经看到了那双眼睛的衰老,那些鱼尾纹,那些细微的斑点,但他在意的依然只是那双眼睛的美丽,那种美丽肯定不是一种机械的组合,那其中的的确确是有着说不清的生命奥秘,那种奥秘随着年岁的增长其实更加丰富了,似乎在鼓励着他去慢慢接近和探索。

“不说这些了,还有什么意义呢?你回去吧,我去看看车次。”荔蜜转身走进候车厅,里边零零散散坐着不多的人,她跟检票口的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看来他们是老熟人了。那个工作人员蓄着大胡子,有些凶神恶煞,显然注意到了他,朝他投来了一束含意不明的目光。他尽量表现得平静,让对方的目光如一粒石子掉进湖水中。荔蜜跟大胡子说了几句话,大胡子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荔蜜走过来对他说:“十分钟后就有一趟车去省城的,我帮你打好招呼了,你等会直接上车,在车上再补票。”

他除了说声谢谢还能说些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很无力,顺着荔蜜的意志被安排却无法做出丝毫的反抗。他应该反抗吗?怎么反抗呢?告诉她他现在还不能走,同事还在等着他?告诉她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心来找她的而是缘于一种怀旧的思绪?告诉她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弄到这一步该如何收场这是他毫无计划的结果?他们一前一后走到离检票口不远的一排椅子前,并排坐下,大胡子站在不远处,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他们。荔蜜坐得端端正正的,目视前方,反而格外充满了送别的凝重。他们之间这种古怪的氛围是一定会引起旁人侧目的,他觉得他们更像是一对生活多年终于离异的夫妇。

“都会过去的,”荔蜜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是忽然间感到了抱歉,她扭头微笑着望着他,“你想啊,距离我们上次说话,都过去二十年了。”

“二十年发生了多少事情,数都数不清,但现在好像那些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时间像是停在某个地方,并没走,”他也回望她,笑了笑,“下次你来省城,记得找我吧,我请你吃饭。只是吃饭,老同学之间的请客,不用担心。”

“好的。”她点点头。

任何人在这样的环境下都会这样说的,仿佛那是一场牢牢约定的盛宴,而不是一种想象中的客套说辞。

“奎亮呢?在做什么?”他的嘴巴仿佛忽然失去了控制,居然问出了这么一句犯忌的话。也许是因为他看到荔蜜移开的脸上惶然的表情知道未来的那场饭局只是语言的泡影了,他的难受劲又浮了上来让他做出最后的挑衅。他迅疾感到后悔,因为他看到荔蜜听到这句话之后浑身颤抖了一下,就像睡熟的人在大冬天突然被揭开了被子,她的双手更紧地握住了自己的膝盖,仿佛只要保护好那里那么身体其他的地方就不会着凉就不会受伤。

“你问他干什么?他死了。”荔蜜说完这句话,站了起来。

“啊?!”他一愣,瞬间明白这是一句极度愤怒的气话,赶紧站起身来拉住了她的袖子。她抬起胳膊想要挣扎,但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反而冷静下来了。这时火车进站了,候车厅看上去不多的人们聚集在检票口的时候竟然还显得有些拥挤,他顺势拉着她的手排在了队伍里边。大胡子显然注意到了这一幕,但是人群像洪水那样冲断了他目光的栅栏,他不得不频频低头验票。荔蜜想挣扎着甩开他的手,他伏在她耳边说:“就再送送我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荔蜜便由着他往前拖拽,路过大胡子的时候,他用提包挡在外侧隔断大胡子探询的眼神,荔蜜朝大胡子喊了一句:“我送送他。”大胡子点点头。他们顺着人流很快就走到了车厢门口,荔蜜说:“好了,夏阳,放开我,你回去吧。”“你先送我上来,我有东西给你。”荔蜜迟疑地望着他。“很快的!马上!”他几乎吼叫了起来。她被他的气势给震慑了,愣怔了一下,在这瞬间,他用力一拉就把她也拉上了车。他们一起站在车厢的连接处,荔蜜焦急地说:“什么东西?你怎么刚才不给,眼看车就要开了啊!”“等等!”他把包丢在地上,然后张开双臂像头大棕熊一般将她紧紧抱住了。“放开我!你这个混蛋!”她这是真的发急了,他并不意外,这是搁谁身上都得发疯的事情。他把头埋在荔蜜的肩膀后边,任她如何打骂就是不放手,他听到荔蜜哭了起来,哭得很大声,他有些慌乱,很怕有人上来干涉,告他拐卖人口,但就在这时,他和荔蜜一起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晃动,然后脚下的地面移动了,并开始了有节奏的震动。他抬起头来,看见车站正在窗外缓慢退去,站台上的灯光像是有人按着开关似的,一下一下把光打进来。大胡子追着车跑了一会儿,然后大张着嘴巴像雕塑一样凝固在站台上。荔蜜的哭泣声已经不知不觉停止了,她泪眼朦胧地也扭头望向窗外,眼睛里充满了茫然无助的情绪。他感觉到荔蜜的身体松软了下来,几乎完全沉入到自己的怀里了,他们看上去完全是一对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情侣。很快,他看到了小孙旅馆的那扇窗口,他曾长时间站在那里看火车,而此刻他却站在火车上望着那扇窗户,他知道在夜晚从那扇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车厢内的一切,因此,最残酷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那扇窗户的后边站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一定是小孙无疑。小孙手里端起了一根沉甸甸的条形物体,似乎是一把枪,荔蜜显然也看见了,她的手像动物的爪子样紧紧抓住他的背,嘴巴张得大大的,嗓子眼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这时,火车拉响了刺耳的汽笛,开始了加速,那扇窗户从视野的一侧很快滑到了另一侧,随后他们看见了绚烂的火花,紧接着听见了受潮的鞭炮般沉闷低沉的爆炸声,那声爆炸被火车甩在了身后,回声变得越来越低沉,像是向下渗入到了泥土深处。——他的脑海里居然又想到了那个物理学名词:多普勒效应。

“多普勒效应。”他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荔蜜惊魂未定地望着他。

“刚才……真是特别典型的多普勒效应。”他嗫嚅着说,并不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荒唐。

这时火车已经离开了小城,本就不多的灯火遽然远去,窗外沉入了荒凉的黑暗。车内的灯光也无法穿透那无边的黑暗,只能反射回来,这样便形成了镜面效果。他看到黑色的镜中他和荔蜜搂抱在一起,荔蜜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这样反而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一点想法也没有,他的思维甚至都不敢触碰他闯下的这场大祸。但他此刻认真望着镜中的倒影,忽然觉得心满意足,仿佛这是他预谋已久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他在那黑色的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重人生,尽管只是这么惊鸿一瞥,他也觉得巨大的满足。那正是他认为的作为人的本质的那种想象力的满足。他扭过头来,发现荔蜜还是一脸迷惑地望着自己,他不再犹豫,附身吻到了那半开的嘴唇上。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嘴唇并没有拒绝他,反而热烈地迎接着他的到来。

现在,火车钻进了山洞,像是钻进了时间的某个隐秘的拐角,他们得赶快利用这世上难得的差错做出正确的行动。

 
王威廉
《江南》 2018年第03期
《江南》2018年第03期文献
驻校作家,干的是啥? 作者:舒晋瑜,苏童,毕飞宇,阿来,方方,东西,张翎,谢冕,陈晓明,吴思敬,孙郁,张清华,王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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