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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的最后一日

更新时间:2009-03-28
  

《梅兰芳》

  

《天浴》

  

《归来》

  

《金陵十三钗》

 

编者按:

严歌苓,21世纪著名中文、英文作家,好莱坞专业编剧,曾获华裔美国图书馆协会“小说金奖”,亚太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金马奖最佳编剧奖。1958年生于上海,1970年考入成都军区,成为一名文艺兵,丰富的军旅生涯为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素材,其作品无论是对于东、西方文化的独特阐释,还是对社会底层人物、边缘人物的关怀以及对历史的重新评价,都折射出复杂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识,多部作品先后被改编成电影:陈冲执导的《天浴》、张艾嘉执导的《少女小渔》、张艺谋执导的《金陵十三钗》与《归来》、陈凯歌执导的《梅兰芳》,以及冯小刚执导的《芳华》等等,都是严歌苓的优秀作品。

课堂教学的有效性是指通过在课堂上的教学活动使学生在课业上有所收获、进步和提高。主要是让幼儿从不懂到懂,从不喜欢到喜欢,从不感兴趣到感兴趣,声势教学法能够根据幼儿的兴趣入手来设计教学环节,让幼儿成为课堂的主体,而教师要利用声势教学法,在课堂教学中合理运用教材和教学方式来帮助幼儿提高课堂的有效性。

本期“经典小说年选”栏目选取的是严歌苓的短篇名作《茉莉的最后一日》,小说以寡居外国老人茉莉生命的最后一日为切入点,讲述了她与中国推销员郑大全之间为了购不购买商品而进行的长达7个小时的拉锯战,揭示了二人各自的生活困境,结局也令人唏嘘……

一幢、一幢、一幢相似的小楼数过去,第二十八幢里就住着茉莉。茉莉后面还有两幢楼,街就没了。接壤的是一大片杂树林,叫橡树公园,乍看一个人影也不见,据说里头干什么的都有:有杀、有奸、有劫,连同野餐的、游戏的、男欢女爱的。有条自行车小道给你走。

不久,郑大全就从这条小道上来,找上了茉莉。

“我是在做一个考察……”

这个国家样样都方便,因此省了你讲话。茉莉一个月出去买一回食物,配一回药,只要你有钱,不需你费事讲任何话。

茉莉的钱是丈夫留给她的,还有这幢房,还有那辆车。只要不活过了头,茉莉的钱够花了。茉莉还有些首饰,够她慢慢卖了添到物价飞涨的差欠中去。总之,茉莉活得跟没活一样平静。吃饭读电视预告,吃甜食看电视,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也不要紧,可以成宿成宿地看电视里推销东西:衣服、首饰、工艺品,见终于有了买主,她便惋惜一声:能信推销员的吗?上当啦,你这个倒霉蛋儿。

正看着十点的晨间新闻,茉莉忽然想起药还没吃。那是治疗她心脏的药,不吃,很快就显出它的灵来。但她跟自己商量:等把这段节目看完吧。这种情况从来没发生过:茉莉吃药一向是教条地准时。今天她却破了这教条,她根本意识不到它所含的某种宿命意识。

走到底楼还不停,再往下走,便是郑大全的住处了。地方很潮湿,潮渍在墙上画了地图。郑大全妻子就从隔年的挂历上剪些图景、人像贴上墙去。但不久人像的脸就给潮得扭曲起来。

郑大全是干推销的,一早就背上大包的产品介绍出门。妻子兜着大肚子送他到门口,说:“少背些!你以为有人会看它?”

郑大全笑了笑,在她枯焦干瘦的脸上啄了个吻。

在亮处妻子才发现丈夫的西装上有几处油污,领圈磨得能看见里面的麻料里。这西装绝不止二手货了。她没说什么,只问他身上还有没有钱。

“你呢?”他反问。

“你要不多给我几块,一会儿买菜我怕不够。”

他让大包压得人斜在那里,从皮夹里抽出唯一一张二十元,皮夹口躲开妻子的眼。

液态密封技术:汉高提供各种不同密封技术。最新的创新产品有专门用于提供多基板可靠密封或各种电力驱动外壳法兰设计的乐泰 AA 5820。聚丙烯酸酯粘合剂具有出色的耐油性,包括自动变速器用油 (ATF),可承受温度介于-40~+150 °C之间。

“你没了吧?”

“还有。”

“早点儿回来,晚上咱们吃饺子!”她挺着七个月身孕的大肚子去够他的嘴唇,“吧咝”带响地亲了他。他俩一向很要好。

郑大全已走到街上。他心里使着劲:说啥今天也得推销出一件去,说啥也不能让人拿门缝夹我一会儿,不等我话说完,就把我挤出去。他得在妻子分娩之前搬到稍微有人味的地方去。

车跑起来时,他忽然来了股快乐,似乎预感到有那么个老茉莉等在他前头。

郑大全自己也给这吼弄怔了,但马上老起脸皮,将她看住,眼光是关切甚至是孝敬的。茉莉好久没经受这样的注目,吃不消它所含的温暖。

茉莉其实早从电视上跑神了。她想到这天是她八十岁生日。二十岁时她嫁给路易。路易那时是黑头发,不像她,发色完全像金子。他要活到现在,会跟她一个发色了,银灰的。她跟着路易去过亚洲,之后是把全美国住遍了。因此她没朋友,习惯不同人热络,否则住不久离开,你是记着他们好还是忘了好?她不喜欢拖着许多记忆——明知这一世不再见了,干吗去麻烦自己,又是信,又是电话,年末还得圣诞卡。路易说:“圣诞卡总他妈的免不了吧?”他便整盒的卡买回来,在打字机前一张张打字,脾气大得吓人,似乎那些收他卡的人逼他做这劳役,躲也躲不掉,赖也赖不掉。他们知道你还活着,怎么可以不收到你的卡呢?到现在偶尔还会收到寄给路易的卡。他曾经以圣诞卡做了太多“我还活着”的声明,因此他死了十年,人们也不拿这死当真。

将电视音量调弱些,茉莉起身去吃她的药,她能感到心脏的饥饿。可半道上,她却听电视里说,前总统尼克松病危,茉莉愣住去听,再次把吃药给忘了。

一个门上开了个方洞洞,里面是张拉丁种的女人脸。

“找谁?”女人问。

郑大全伸头缩颈地笑了笑,说:“送东西的。”

女人说:“把东西留在门口,你可以走了。”

郑大全再打个千儿,道:“这么回事——我们公司新出的一种产品……”

女人说:“我没有的第一是工夫,第二是钱。”

栽培要点:选用脱毒种薯,适时播种。单作每亩种植4500株左右,套作3000株左右;冬播在11~12月,春播在1~2月。配方施肥,施足底肥,底肥以有机肥为主,注意增施磷、钾肥;幼苗出土后及时追施尿素等速效肥。加强田间管理,及时中耕培土,遇雨注意排渍。对旺长植株适时化控。注意轮作换茬,防治晚疫病。

“正好啊!新顾客有百分之三十折扣,还可以分期一年付款……”郑大全想抓紧时间多说些词儿。

女人“嘭”的一下关闭了那方洞口。

郑大全只好再次按门铃。

方洞又打开时,那女人说:“你再按一次门铃,我就叫警察!”

“三次!”

“你按了三次门铃了!”

“两次!”

“对不起,对不起!”

郑大全马上说:“好吧,三次。”他只能先输给她。他低头从包里拿出一册产品介绍,再抬头时,那方洞又闭上了,里面的话是讲给他听的:“如今的推销员都这么有侵略性,像盗匪!”

郑大全想拾块砖头照那门砸过去。想想还有老婆,算啦。在外头给人气死,一想到家里等着个黄脸娇妻,也就能自个儿对自个儿说句:“拉倒吧。”他将那份“产品介绍”顺门缝给掖进去,走不远回头,见那东西已给掖了回来。他立定,冲那紧闭的大门庄严地竖起中指。

郑大全对那女人竖起中指,心中念道“操死你,操死你”的时候,茉莉正在满屋子找她的药瓶。她从不乱搁它的,却常常找不着它,不好,这回竟找了一个多小时。她自然不知道郑大全今儿是拿她做最后一个攻击目标了。

中午了,郑大全一宗生意也没做成,他饿了,背着大包从橡树公园朝茉莉走来时,感到太阳光暗一瞬明一瞬。

茉莉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东方男子,方脸,细皮肤,身子与头比,似乎又小又单薄。

“你好?”郑大全微笑,鞠一躬。他马上认定这个白种老太婆内心暗藏着对于他的邀请。

“请问?”茉莉微笑,尽量去想十多年前某种微笑是怎样摆出来的。

茉莉八十岁了。从七十八岁那年,她就没跟人讲过话了,电话上讲话也是一两个月一次。茉莉主要是和她的医生交谈,每回都是同样的话:“感觉还好?”“还好。”“一定要按时吃药。”“药方我已经给你寄去了。”“我收到了。”“买药有困难吗?”“不困难。”

“我真是快渴死了!”

“噢,这是我的名片。”

茉莉只得伸手去接,上面印着什么脊椎神经研究中心,就是说这个模样清秀的东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员。不过茉莉仍觉得与他谈话的道理不充足,她已想不起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真正缘起是什么。

“谢谢,不过……”茉莉开始关门。

“您别关门呐!”郑大全说。

1999年6月5日,中共中央印发了《关于党中央部门机构改革的意见》。这次改革,主要是根据形势的变化和党的中心工作的需要,进一步理顺职能关系,精简、调整内设机构和人员编制,优化人员结构,增强机关活力。按照“有利于进一步坚持、加强和改善党的领导,有利于进一步巩固党的执政地位和提高党的执政水平,有利于全面加强党的思想、组织和作风建设。要着眼于使各部门关系协调、职责清晰、机构和人员编制精干,形成一个结构合理、管理科学、工作高效的运行机制”的原则进行。

“很抱歉……”茉莉的微笑开始萎缩。

“请您听我把话说完!”郑大全吼起来。

茉莉吓得精神也涣散了一瞬,竟听了他的,把门开到原先的程度。

这种感觉终于迎来了验证的一天。在双方父母的一再催促下,我跟叶霭玲去领了结婚证。我明白这是一个极不靠谱的举措,但我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拒绝叶霭玲。事实上,这个日子被我往后推了又推,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有些是完全站不住脚的。然后,它忽然呈现出不可动摇的面目,被选定在下一个吉日良辰。真是千挑万拣,实在没有办法再搪塞到下一次了。于是,我俩站在了结婚登记处的柜台前,面对一个胖胖的面目慈祥的女登记员,听她问,你愿意娶她为妻吗?我答,我愿。她又问,你愿意嫁给他吗?叶霭玲答,我愿意。然后登记员向我们收取了9元钱的登记费,给我们发了两份大红的结婚证书,打发我们走到阳光底下来。

分析方法则是将不同鱼粉产品的质量指标数据进行统计分析,以总结鱼粉质量评价指标的变化规律、探讨适宜的评价指标种类和指标值,以及筛选判定不同鱼粉产品类型的有效指标等为主要目标和分析方向。旨在探讨判定鱼粉真实质量水平和质量状态的有效指标筛选和合适的指标值。

“我想我应该好好跟您谈谈。”郑大全说,“我可以进去慢慢说吗?”

“不。”茉莉很不含糊,虽是微笑着。

2.部委和地方,以及各地推进EPC工程总承包的文件规定不统一。例如前期设计企业能否参与EPC工程总承包问题。住建部《房屋建筑和市政基础设施项目工程总承包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招标人公开发包前完成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勘察设计文件的,发包前的可行性研究报告编制单位、勘察设计文件编制单位可以参与工程总承包项目的投标”。但地方规定不统一,浙江、湖北、广东、湖南等省市允许参与;北京、上海不允许。这就会出现工程总承包商明明在某地可以的具体操作在另地则面临不被许可的局面。

“那好。我一下就看出您的右边肩膀不舒服,是您的床引起的……”郑大全开始讲床与人的脊椎神经的关系。他今天的英语很帮忙,虽然满是语病,却毫不打疙瘩。

郑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并没有穷到发臭的地步,她仅仅是活腻了,并不是活不下去了。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劲头,可就是时时活不下去。

“你说得挺对。”茉莉说,“不过我不会买你的产品。”

“能让我进去喝口水吗?”郑大全问。

“不。”

本工程位于抗震7度区,为满足各个单体的抗震及嵌固要求,对各个单体进行分开计算,根据GB 50011—2010《建筑抗震设计规范》(2016年版)(以下简称“抗震规范”)要求,取主楼周边外延3跨且不小于20m范围的地下室作为各个单体的地下室进行抗震计算。地下室顶板作为上部结构的嵌固部位时,上述范围的地下1层抗震等级同相应的上部结构的抗震等级,地下1层以下抗震构造措施的抗震等级可逐层降低但不低于四级,无上部结构的地下室抗震等级按自身情况根据抗震规范确定。主楼和裙房分缝处考虑抗震变形影响,可设置防碰撞措施[4]。

茉莉点头,真拿他当回事了。

茉莉微笑,说:“这不是我的错。喏,那边有个咖啡店。”

1.2.3 采取民间借贷。通过调研数据发现,借款建房的农户约占总数的73.61%。除了向亲戚朋友借钱,他们还会选择向装修工队赊账或者借10万以下的小额高利贷。可以说,借款建房是一个普遍现象。

还是完了,郑大全想,他妈的、他奶奶的。

“再见。”茉莉说。

郑大全见茉莉真的就要拿门给他挤出去了。他猛地把两根手指往前一送,正让门挤上。他“哎哟”一声惨叫。

超声心动图还可诊断高血压性心脏病、肥厚型心肌病,分析其出现急性胸痛的原因在于心肌肥厚会增加心肌耗氧量,降低冠状动脉血流储备能力和调节能力[18,19],且长期处于高血压水平会导致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及冠脉痉挛,出现胸痛。超声心动图能够对心内结构进行全面且清晰的观察,明确诊断由上述疾病引起的急性胸痛,临床数据表明其诊断阳性率较高,且操作具有可重复性、便于移动等特点[20],不仅能够诊断器质性和非器质性疾病,还可对心脏功能进行评估,预测疾病的预后,指导临床选择治疗方案及治疗时机。

茉莉慌了,大敞开门。郑大全疼得抱住手指头,脸都在抖。

“实在对不住!没注意你的手……”

“没事,我自己也没注意!”他心想,这苦肉计并不是预谋,是急中生智。

茉莉几乎搀了他进来,生怕他真伤着了,请她吃官司。郑大全这才看清整个的茉莉。她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袍,一双踩塌了帮儿的鞋。房子很小,气味却很大,是一种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烦的气味。

茉莉请他坐下。他没有,口里直谢,心里骂自己:我他妈上这儿干吗来了?唯一能向她推销的,只怕是骨灰盒了。

2009年左右,意利达农业科技专业合作社负责人韩素兰在流转土地中也遇到了同样的困扰。“当时我就在想,如何既能规模化生产、集约化经营,又能避免这些风险?”经过一番探索,意利达推出了“土地托管”新模式,针对“耕、种、管、收、售”五大环节,为农业经营主体提供一条龙服务。“我们帮农民收上粮食,售卖完毕,把粮款直接打到他们的卡上,完全是保姆式服务。”韩素兰说。

他将那一大包产品介绍卸到沙发上。紫红的丝绒沙发上每只方垫都被屁股坐成了光板,还沾了些银灰的、蛛网般的枯发。他决定不喝茉莉从水龙头里接给他的水,万一他碰了这房子里的任何东西,可得记得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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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呀。”茉莉说,将一杯水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只手把各种纸、账单、减价广告往一边刨了刨。她手指上的钻戒闪几闪,像只贼眼珠。

茉莉不知道他完全是在豁出去的胡说。她神情认真了,心想,他竟断出我右边肩膀的病痛呢。他却停住不往下多说了,知道自己的瞎话说中了她,但多说就要走板。人活长了脊椎都会出麻烦,麻烦多半影响肩膀。反正人一共只有两边肩膀,你说哪一边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确机率。

利用不同气候因子与科尔沁沙地植物物种丰富度进行一元回归分析,结果显示(图3),科尔沁沙地物种丰富度格局与能量因子中的年均温度(MAT)、潜在蒸散量(PET)、最热月均温(MTCM)、最冷月均温(MTCM)呈极显著负相关(P < 0.001),与水分亏缺(WD)、湿润指数(MI)呈极显著正相关(P < 0.001)。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钻戒给了郑大全那么多希望。她头绪颠倒地向他讲起足球赛、台风、尼克松病危。她猛然意识到多年来淤积的话早堆到了嗓子眼儿。

郑大全并没听见她在讲什么。他浏览这房子,有两间卧室,地下室一定还有一间。妻子要生了孩子后,这套房给他家三口子住,正正好。想着,他随口问:“您一个人住吗?”

茉莉说:“我丈夫还没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儿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远,路口那个警察局。”

“噢,真棒。”郑大全应着,心里却笑得要呛死。您这把阳寿了,丈夫做警察祖宗?

茉莉又没头没尾聊起路易随军队在菲律宾驻防,曼谷的寺庙和茵香叶儿。郑大全诚恳点着头,一咬牙,一横心朝那死了的、腐烂了的沙发上坐去。

茉莉渐渐活泼,口舌也灵巧起来。她这才了解自己:她放进这么个陌生人来,是想把他制成个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沤臭的话。

郑大全伸长腰去那大包里翻什么。

“你拿什么?!”茉莉问,戴戒指的手窜向电话机。那上面装有自动报警装置,只需撞它一个部位,警察们就会朝这儿上路。这时她看清他从包里拿出的是一本册子,是本印得精美的产品介绍。她出了口长气。

“您的右肩情况很糟。”他用类似风水先生的低回声音说。

茉莉下意识以左手抚摸右肩,听他讲解印在那漂亮的印刷品上的床如何神奇:“看这儿,这是按摩器,一开这个按钮,它马上就会动起来,给您背上来‘马杀鸡’!一次人工‘马杀鸡’您知道多少钱吗?”

茉莉笑了笑,表示不想知道。

“五十到七十!”郑大全扬高了嗓门道,脸上是种激烈的煽动,“最贵的要一百呢!一小时,一百块!想想看,假如您有一张这样的床,每天能给您省多少钱?!算您每天只‘马杀鸡’两钟头,算算看,一天能省您多少钱?”

茉莉无神地看着他,意思是你高兴多少钱就多少钱吧。

郑大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计算器,忙不迭地在上面按一通,把它亮给茉莉,说:“看,是这个数!您一个月能省三千块!”

“噢。”

“三千块呀!”

“三千块。”

郑大全看着她,发现她一丝心也没动。不过他不打算放弃,妻子要生孩子了,孩子一落地就要钱。他可不能撤退,好歹是攻进来了。

“三千块呐!”他感叹得那么深切,眼睛死等着,等她问价儿。

茉莉想也没想去问价儿。她只觉得侥幸,因为这陌生男子不是个匪徒。什么科研人士?你是个满身嘴皮子的推销员。

“你替你母亲买了吗?”她随口问道。

“我母亲?我母亲在中国,远着呐!”郑大全淡淡地说,“跟她有七年没见了。”

“七年?!我的主!”茉莉对这话题兴趣大多了,“我儿子活着的时候,每年一次回来看我,有时回来两次!他得脑癌死了,死的时候和你一个年纪——你多大?”

“三十了……”

“怎么真是一样的年纪?他死的时候刚满三十!”

“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您就这一个儿子?”

“就这一个。你能相信吗?他都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茉莉撮起三个手指头,对它们一吹,如同驱散一朵蒲公英。

“可不。”郑大全满肚子别的心事。

茉莉发现他有眼无神的样子,便问:“你母亲在上海吗?”

“不,她在北京。”

“不过我喜欢上海!”茉莉说,她不知不觉露了原形,一个无知却偏执的女子,“上海怎样了呢?还在吗?”

郑大全摸不清头脑了,问:“上海怎么会不在?”

“从日本人轰炸上海,就再没听到上海的消息了。我去过上海,整个上海像‘百老汇’!”

“对对对!”郑大全有口无心地说。

“你住在上海什么地方?”

“我住在北京。”

“可是我喜欢上海!”茉莉脑袋一挑,半个世纪前她这副神情是很动人的,“你能相信吗?那时我还学会一句上海话呢!”她调动着干瘪的嘴唇,把它们圆起来,又扁下去,不行,她咧出无疵的假牙笑起来,“不好意思!肯定会学不像……”

郑大全觉得一腔内脏都饿得乱拱,发出很丑恶的声响。他想,把这桩推销做成,马上去吃个九毛九的汉堡。

茉莉并没察觉郑大全的笑与搭腔都是在为他下一次进攻做准备。她只认为这推销员的笑十分友善体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一张脸如此近地对着她,容她尽兴地东拉西扯。

郑大全急得出了汗,却怎样也插不上嘴。老妇人的话似乎是堵在肚中的棉花絮,此刻全从嘴纺出线来。有得纺呢。妻子这时一定边做活边看天色,一分一秒地在巴望他。妻子七个月身孕就那么坠在大腿上,拼装出上百件塑料玩具,直到腿肿得如两截橡皮筒。他非让这老洋婆子买下一张床,她已经耗掉他四小时了!

茉莉停住嘴去想一个词儿,郑大全马上将“产品介绍”推到她面前,说:“您瞧这个——”那一页满是人的相片,“这些人都是被这床治好了脊椎病痛的!”

茉莉看了他们一眼,说:“是吗?”

“比方她,根本站不起来!自从买了这张床,奇迹发生了!”

茉莉见他手指点着的是张老女人的相片,穿一身“比基尼”,在一棵棕榈下丑陋地扭着臀。

“她是谁?”她突然问。

郑大全一怔:“不知道……”

“你认识她?”

“不认识。可是……”

“你不认识她怎么能相信她?”茉莉语言激烈并很带辩争性,“你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她不是给雇了去胡说八道?!”

郑大全想,真他娘的,这老太婆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愚钝温顺。

“这绝对是真的,绝对!”他说,眼睛凶狠起来。

茉莉忙向后撤身子,靠到沙发上。“好吧,”她无力地说,“就算是真的。”

“您看,它还可以自动升降,变成任何角度,适宜看电视、读书……”

“我从来不读书。”茉莉打断他。

“那好,读杂志……”

“杂志也早就不读了!”

郑大全火上来了,烦躁地嚷:“那您读什么?!”

茉莉惊得吞了声,道:“我……我只读账单。”

“好吧,您可以舒舒服服、享享受受地读您的账单!”

她看看他,畏缩地说:“好的。”曾经儿子冲她嚷,她便是这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

“像您这样的新顾客,公司给百分之二十五的折扣。不过我可以给您百分之三十。”

“谢谢……”

“不用。百分之三十是相当可观的了……”郑大全又在那小计算器上戳着,“您瞧……”

茉莉只得去瞧。她心里却想,我说什么也得马上吃药了,心脏已开始闹事。但她不能走开去找她的药瓶,让个陌生的推销员盘踞着客厅,自己走开,谁知他会干出什么来。退一步,即使药就在手边,她也不会当着外人吃它。在她的观念中,吃药不是一件可以当众做的事。因为一个人的病是一个人的隐私,当众服药,等同于当众剔耳朵挖鼻孔修足趾。茉莉属于那类不憎恶维多利亚生活方式的人,她不知道有她这种观念的人基本上死得差不多了,她是仅剩的。她焦灼地捏了捏手指,它们已开始打颤。

郑大全感到饿得要瘫倒。忽然,挂在他裤腰带上的Beeper叫起来,赶忙一看,是妻子在呼他。他屁股往电话方向挪一步,问茉莉:“可以借您电话打一下吗?”

茉莉答:“不可以。”

“我妻子怀孕七个月了,我怕……”

“那你马上回去吧。”

“我得先打个电话,看她是不是没事……”

“换了我,我现在就回家。”她将电话机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

郑大全咬咬牙关,决定拉倒,电话不打了。他不能在节骨眼上放了老太婆。

“刚才忘了告诉您!”他拼命往嗓音中添加神采,“您这样的老年顾客,另有额外的百分之五折扣!这样您可以有百分之三十五的折扣!”

茉莉在沙发上越缩越矮。她想,这人前脚走,她后脚就吞药片。

“这样吧,”郑大全说,“我再给您加百分之五,凑个百分之四十折扣,怎么样?”

茉莉求饶地摇头,她脸上出现一种长辞般的疲惫,以及由疲惫而生的凄婉。郑大全心想,我可不能可怜她,可不能!再加一把劲,就是彻底征服。他裤腰带上的Beeper再次叫起来,他不去理会。他不愿在成功之前分心。

“三千六,去掉百分之四十,”郑大全在计算器上飞快戳点手指尖,“两千一百六!算你两千块好了!”

“两千,”茉莉耸耸肩,“那可真不坏。”她脸上没有任何向往。

“您给两千,这床就是您的了!”

茉莉感到心脏像给什么重物压住,正横一下竖一下地挣扭。她伸颈子喘一口气。

郑大全注视她,觉得她大喘一下是下决心的表现。他觉得事情终于是可以再进一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一本收据,一张保险维护单。就在这当口,他一阵眩晕,险些照着茉莉怀里一头栽去。磨嘴皮子是非常残酷的事,对于他和她是同等残酷。他自觉自己脸上仅有的一点儿人色全褪尽,连十根手指甲也灰白灰白。

“不。”茉莉说,“两千?不。”

他想上去掐死她。但他仍拿惨无人色的脸对她笑,说:“那您说您愿意付多少?”

“我……”茉莉再次耸耸肩,“两千块买张床?不。让疯子去买吧。”

“我可以给您再降一些价,给您对半打折好了!”

“我的床好好的,三十年了,它一直好好的。”

“三十年了!三十年您没换过床?!”郑大全叫唤起来。其实他和妻子的床是从大马路上拖回来的,少说有五十年了,两人上了床情不情愿都往一堆滚,做起爱来床比他俩还忙。

“三十年一张床?难怪它拧您的脊椎骨!”他大惊小怪嚷着,同时人瘪在沙发扶手上,起不来了。

连茉莉也看出他的变化。

“你怎么了?”她问。

“没事……”

“你看上去不像没事。”

“就是……非常非常地饿……”他迟钝地把眼珠转向她,“从早晨到现在没吃过一口东西。”

“可我不会给你晚餐吃的,”茉莉以她善良的褪光了睫毛的眼睛真诚地看着他,“因为我自己也从来不吃晚餐。”

“我不会吃您的晚餐。”

“我不吃晚餐已经习惯了。有时我会喝一杯牛奶。不过我得抱歉,今天我牛奶也不会喝的。抱歉。”

郑大全沉缓地点点头,表示心领了。他感到那阵突袭的虚弱已将过去。

“怎么样——我给您百分之六十的折扣?”

茉莉感到心脏一点点在胡来了,非得立刻吃药了。

“我说过我暂时不需要这床。”她说。

“其实我给您百分之六十的折扣,我已经一分钱也没得赚了!”他说,摊开两只巴掌。

“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郑大全轱辘一下爬起,将小计算器给她看,说:“一千四百!只要一千四,床就归您了!”

茉莉闭上眼。郑大全敛息等待。她睁开眼,他马上问:“付现金还是付支票?”

“我说过要买了吗?”茉莉说,已不再亲善。

“是我听错了?”

“很可能。”

两人都被折磨坏了。天色近黑,郑大全已不记得裤腰带上老婆呼叫了多少次。

“听好:我再给您添百分之十的折扣,一千零四十!”郑大全将脸凑到她跟前,没点灯,他想让她看清他脸上的诚意和狰狞。

没有眼镜茉莉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拉亮灯,叹口气说:“天呐。”

“一千整!”

“假如你肯降到六百,我就买。”茉莉说,心想,这下我可安全了。

“六百块,您让我赔本呐?!”郑大全喊道。

茉莉笑。好了,你死心了,可以让我清清静静吃我的药了。她撑着沙发扶手,半立起来作出送客姿态,说:“大门在那边。”

郑大全站起,环顾一眼这座活坟,想到自己一生最精华的一段中有七个小时被糟蹋于此了,他突然看定茉莉,带些悲壮地说:“好——六百就六百!”

茉莉彻底痴呆了。

“六百!听清楚了吧?这可是您自个儿说定的价!”郑大全听见自己的嚎。

茉莉咽一口干唾沫。天黑尽了,外面。她已看出他想掐死她的热望;在这七小时中,这热望不止一次地涌上这东方青年的心、身、两只虎口。她开始在茶几上糟七糟八的纸片里翻找。郑大全盯着她。她加快翻找的速度。支票簿终于浮现,她小心地对郑大全看一眼。

他递上自己的笔。他胜了。他得逞了。没赚多少钱,可还是得逞了。看着这风烛残年的老妇颤抖着手撕下支票的刹那,他拼命克制自己那突然迸发的同情。

茉莉将支票递向他,小小一页纸抖得如同暮秋风里的蝉翅。

郑大全刚离去,茉莉已感到自己的奄奄一息。在刚才兜底翻覆的杂色纸堆里,她发现了药瓶。她将它抓在手心,正要拧开瓶盖,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她拖过电话机,按了银行的号码,那头是个机器声音,请她等候。茉莉却没有力气等了,对那头喜气洋洋的机器声喊道:“取消……取消……”她想告诉银行取消那张刚开出的支票,却怎样也凑不出足够的生命力将这句子讲完。她横在了沙发上。

郑大全一路飞车到家。开门撞上二楼一位女邻,她正从她家出来,冲他喊道:“你你你怎么回事?”她以食指枪口般指住他,“晚啦!打你的Beeper,你怎么也不回话!你妻子去医院啦!”

郑大全那磨去一层皮的嘴霎时成了一口洞。

“大出血!早产!没看这地上!”

地板上是一路血滴,从他的地下室延上来。血还鲜着,灯光里晶闪闪的。

 
严歌苓
《今古传奇(单月号)》2018年第02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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